第39章
作者:作家南华真人      更新:2021-05-26 13:29      字数:5323
  【1151年7月·大理·翠烟门主】
  淡淡的浮云如水中的游丝在雨后的天空中渲染开来,葱绿的草地上散发着泥土的香味和雨水的湿气,坑坑洼洼的水渍里兜着支离破碎的倒影。
  燕妃嫣两手托着一盏光润无暇的月白瓷盘,上面是一盅青翠欲滴的玉碗,盛着半满的药汁,沿着曲折的长廊向浣花楼行去。七月里楼外的玉簪花和紫薇花开得正欢,星星点点白色的、紫色的花瓣点缀枝上,雨水洗涤过后显得分外流光异彩。
  这是她第一次入这园子,眼里贪看着,脚下却是片刻不停地不敢稍有怠慢,到了楼下,改以左手托盘,右手轻轻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步上红木楼梯。二楼闺房门前侍立在外的兰馨使了个手势将她拦下来。燕妃嫣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帮主让膳房给燕姑娘熬的安神药。”兰馨自袖里拈出一柄长条的银牌,往碗里一探,拿出来轻轻抖了抖,牌条上依然银光可鉴,毫无半点异色,这才点了点头,侧过身来抬手打起竹节门帘示意燕妃嫣进去。
  燕妃嫣低头闪身进去,抬眼便是精缕细刻的休憩案几,几上一盘黑白双色子的棋局显然还未下完,棋子散乱地搁着,背后立着一座锦铺刻画的插屏式绣织裱糊屏风,隔开了内室。兰馨在背后轻声道:“摆在西侧的桌上。”燕妃嫣应了声,端着盘子过去,迎面一道琉璃串成的珠帘从朱红雕漆的横梁上垂下,晶莹剔透,离地约三尺高,风从掀开的门帘吹进来,成串的珠子叮叮咚咚作响,煞是好听,隔着后面是一张黄花梨木圆桌,桌上铺着锦缎团花纹红绸,边缘下摆坠着杏黄的流苏,四张大红檀椅围着。拂开珠帘,才将托盘放下,听得屏风后有人绕出,回过头去,原来是帮主身边的青苹,先示意兰馨放下帘来,又上下打量了下燕妃嫣,恍然大悟道:“你不是那日龙凤楼那个燕妃嫣么?”燕妃嫣赶紧点头福身道:“青苹姐姐。”青苹的目光在燕妃嫣身上的胭脂红小花水绿衬边衣裙和头上的簪花斜髻上停了会,燕妃嫣心里微微有些紧张,暗暗祈祷千万别是自己这身装扮太过招摇,其实是赵坛主交代各人一律得今天穿得喜气,正自忐忑着,青苹却笑道:“你来得正巧,进来侍侯燕姑娘起身罢,我们正缺个人。”燕妃嫣心里一松,口中应着,跟着青苹绕过那道屏风进了内间。
  整个屋中萦绕着一缕似麝非麝的香味,盈盈在梁间袅绕,对面红檀雕花床榻上垂下的纱帐之后隐约是一个女子坐倚在床柱上的窈窕身形,角落一个着杏红薄衫的姑娘侧对着她们正细心地将去了皮的松枝□红泥的小香炉,用巴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炉子上的大铜壶在袅袅的水雾中黄澄澄地发着亮,见她们进来,抬眼瞅了燕妃嫣半晌,笑道:“原来是龙凤楼的妃嫣。”燕妃嫣福了一福道:“红杏姐姐。”青苹在一边插嘴道:“现在却是我们缘帮的妃嫣了。”红杏抿嘴一笑,看那香炉里的小火差不多了,便放下葵扇走到床边,轻声道:“燕姑娘,可是要起身了?”
  帐内伸出一只洁白无暇的玉手轻轻撩起帐子,青苹和红杏迎上前去,一左一右地将纱帐挽在两边的金钩上,扶床上的女子下地。细致如玉的脸上有丝苍白和忧愁,正是要和帮主拜堂的新娘子燕翎翎。燕妃嫣略微顿了顿,便上前将床榻抚平,叠起那一床绣着牡丹丝面的被子,整理好床榻时,青苹红杏已侍侯了燕翎翎洗漱完毕,正在桌边为她梳头。
  燕翎翎坐在桌前,目光凝视着梳妆匣上的那一面铜镜,她穿了一身绫丝箩纱衣,内屋的窗是掩着的,爬进屋子的阳光都变成微微的暗,一格子一格子地晃着她浅红单衣上那一朵一朵金合欢,一头青丝,柔顺地垂于肩背后。
  “妃嫣,你过来掌着镜子。”红杏递给燕妃嫣一个花庞状的铜镜,镜后有个一个把手,燕妃嫣以手抓了,想起理发院的用法,便将镜面举到燕翎翎脑后,正对着桌上那匣铜镜,映照出乌沉沉的头发。
  红杏见状赞许地朝她一笑,一手拿起桌上的红木梳子,一手将那三千青丝小心地掬起,一下一下梳着,理顺了之后,将发都绾起,手势轻盈如穿花蝴蝶般灵巧地挽出一个盘花髻,再以头绳系好。这时青苹领了两个面生的侍女进来,手上俱是鼓鼓囊囊以红布遮盖的大托盘,那两个侍女十三四岁模样,怯生生低着头,不敢四处打量,大约也是为了这次的大喜需要有足够的女婢而新买的,果然帮主是极宠燕翎翎,即使是匆促的婚礼,也尽量不至于委屈她。
  青苹掀开其中一块红布,露出一件虹裳。青苹笑着抖开那嫁衣,燕妃嫣便趁机将这古代的嫁衣好好看了个清楚。整件嫁衣构图繁复,配色华丽,粗略望去便能看到大红、粉红、白、墨绿、葱绿、黄、宝蓝、墨紫等八色丝线织成的纬锦参差其中,如霞光般五彩缤纷,衣面以蓝线和黄线绣成飞凤团花图样,胸前饰以黄流苏,和现代古装剧中的粗糙滥做简直天壤之别,看她两眼发光——天呀,这嫁衣让她穿一次今生就无憾了。垂谗间,青苹红杏已轻车熟路地帮燕翎翎穿上了嫁衣。
  “燕姑娘,你看,这是帮主昨日叫人快马加鞭专程从石鼓镇碧琼作坊送来的金凤冠,这碧琼作坊可是鼎鼎有名的……”青苹边笑说着,边掀开了第二个托盘的红布,一顶精致华丽的凤冠,赫然而现,明晃晃花了人眼。冠上嵌饰以三只镂空状的点翠金凤,一只在中,端庄华丽,凤首朝前,口衔珠宝串饰,将垂于额前,两侧凤向外,作凤抬头状,口衔长长的如意云头,皆为各种宝石串饰而成,叫得上名字的便有柬珠、珊瑚、青金石、密珀、翡翠、玛瑙、水晶、红宝石、蓝宝石、碧硒、红玉等。展开的华丽巨翅上点缀着数百颗大小各异,通体生光的珍珠,生生花了众人的眼,双凤和珠宝交相辉映,如梦似幻。
  青苹和红杏两人小心翼翼托起凤冠,扣在燕翎翎梳好的盘花髻上,细心地以一枚枚与乌发同色的簪子固定着,嘴里也不闲着,燕妃嫣这才知道,原来出嫁戴凤冠这一习俗,竟是从这个时代刚开始流行的。二十五年前,今上尚未登基,还是康王的时候,有一年十月路过明州,曾遭金兵追击,眼看就要遭难,当时正是收割晚稻的大忙季节,前金村一间破庙边一名正在晒场上忙碌地翻晒谷子的村姑急中生智将其藏于旁边的竹箩之中,解下自己身上的布兰围裙披覆于上,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翻晒稻谷。待到追兵来时,村姑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果然将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金人诳过。姑娘见金兵远去,叫醒吓昏的康王,又他面有饿色,原来他为了逃亡已有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便将自己的中饭让给他吃。农村的小菜无非是一些蟹酱、咸菜,却也被他狼吞虎咽很快吃完。姑娘又拿来父亲的破旧衣服帮他换上,助他赶紧逃走,以防金兵回来。康王当时也来不及问姑娘姓名,就急匆匆逃离而去。十二年后,早已称帝十一年的康王,也就是今上,在临安城过着锦衣玉食的皇家荣华日子,忽然有一天想起逃难时吃过的蟹酱、咸菜,记忆中味道鲜美,又想到救他的姑娘,为报救驾之恩,便有意将姑娘召入后宫。但当时匆忙之中没有问及姑娘姓名,只记得姑娘身上那一方布兰,于是下诏书叫地方官员查找布兰姑娘。地方官员接到诏书,却想那民女无名无姓到何处去找?如找不到,交不了差,怎么办?百思之下出了一张布告:“谁是布兰姑娘,就在自己门口挂出布兰。”不料当地妇女人人都有这种布兰围裙,第二天差役去查看,只见户户都挂出了布兰,弄不清谁是真的布兰姑娘。地方官无法可想,只好据实上报朝庭。今上嗟叹之余,为了褒扬救命民女,于是重修了那座破庙,并亲笔题写为“皇封庙”,同时还下旨赐当地女子皆封为“娘娘”,在出嫁时可以享受凤冠霞帔的特殊荣誉。哪家姑娘不爱美?这种风俗很快便风靡神州各地,广为流传。
  更衣完毕,方扶燕翎翎起身,但见那珠玉凤冠下,衬着她的脸庞,如雨过牡丹,日出桃花般娇俏,原本苍白的愁容也不自主地染上了一丝喜色,眸里秋波流转,娇憨之态,实在美不胜收。
  众婢赞不绝口,燕翎翎的脸上总算浮出几丝喜色和羞怯。
  忙了一个上午,总算把燕翎翎装扮好,青苹红杏挥手让那几名小婢退下,却留下燕妃嫣帮忙。中午时厨房送来了一道清粥,青苹和红杏细细侍侯燕翎翎喝了几口,又给她稍微补了一下妆,倒没什么是需要燕妃嫣动手做的,只是帮忙端茶送盏的,大概两女是从单飞那儿得了交代,知道她以后要跟着燕翎翎,便教她在旁边看着学。
  屋外倒是敲锣打鼓热闹得紧,缘帮办事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借着传递物事的空儿,她也到廊上几次,浣花楼的二楼可以望得很远,泰半个缘帮尽收眼底,一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丫鬟下人都换上了红装,一进进庭院在仆从们卖力的打扫下片叶不沾,家具和摆设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如今早已澄澄发亮,处处走廊皆挂上了艳红的灯笼,由于事出突然,只宴请了缘帮内部的兄弟们,酒席便只摆在分坛内,远处大堂上,隐隐可以看到红幔翻飞,正中贴着一幅巨大的双喜,隔着大老远都红艳可见,一对龙凤呈祥的大红烛一早备好。赵坛主和其他管事们穿着大红的礼服忙进忙出张罗着各处事宜,仆人奴婢在管家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分工合作着,街坊邻居的小孩子则一早就跟进跟出地在府里四处跑开了。
  午后,赵坛主令人通报进来:“扶燕姑娘上轿。”青苹红杏给燕翎翎盖上盖头,一左一右扶起她,燕妃嫣在身后跟着,一行四人下得楼来,已有一顶娇小精致的花轿等在那里,那花轿通身以金丝绣花红布蒙着,四角的顶上有大串的翠羽流苏,彩凤装饰,四个轿夫,恭谨地立于一旁。
  众女扶燕翎翎上轿安置好,留下燕妃嫣以燕翎翎的贴身女侍身份伴在轿边,青苹红杏又交代了一番,这才捡小路去了前堂,燕妃嫣伴着花轿绕远路穿过花园来到偏门外。
  偏门外早已聚集众多人——为首是一身蟒制赤色凤袍的单飞,头戴形似电视中状元帽那样的红纱双翅帽,前胸绑着一朵层层叠叠的大红花。单飞骑在一匹高头大白马上,那马头戴朱羽冠,颈缚红璎珞,身披金铃网,摆头甩尾得好不威风,单飞身后是一支仪仗队,缘帮众人则簇拥在门边,见花轿出来,大声喧哗着喝起彩来。燕妃嫣快速搜索了一下人群,没有看到那个白衣胜雪的冷孤云。也是,她也很难想像那样一个冰雪般的男子夹在人群中乱喊乱叫的样子。
  单飞朝燕妃嫣点头微笑,燕妃嫣回以一笑。
  “起轿——回帮!”赵坛主高声诵道。燕妃嫣疑惑地想,电视上是这么喊的吗?可能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所以不拘小节吧。
  一路吹吹打打绕路到缘帮门口。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青苹红杏起了个头,其他丫鬟们都欢欣地高喊起来,一手提花篮,另一手中抛出一阵阵纸花雨,扑面而来。
  花轿在大理分坛的正门口停下,燕妃嫣努力克制着兴奋的心情——这可是她第一次参与古代的婚礼,要知道,婚礼的意义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她边回忆着电视上的情节边微微伏低身子,轻轻以手斜斜划开花轿的帘子,优美的动作看呆了一众男子,不少年轻些的纷纷在心中想,等夫人过门后,一定要找人托关系请帮主和夫人做主将燕妃嫣许配给他们。
  燕妃嫣将燕翎翎扶出轿外,青苹迎上来一起搀住,红杏递过一匹长长的红绢,中间系着红花,一头攥在单飞手里,另一头让燕翎翎握了,众人簇拥着上了大堂。
  玉笛也在堂上,端着一盆喜糖,挤眉弄眼地朝燕妃嫣打招呼。
  “冷长老到!”
  燕妃嫣抑制不住地回过头去,明丽的耳环于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在她细腻白皙的脖子上掠过一道阴影,她看向门口的眼里,似要滴出水来,流光溢彩。
  冷孤云以他特有的高贵优雅走进来,长身挺拔,白袍飘逸,袖摆和折襟上以银色丝线绣着月桂,在飘荡着雨后潮湿的空气里反射着微弱的光芒,象是摇曳在碧波中一样生动。白玉冠上几颗浑圆的明珠,晶莹得仿佛弱不着色。冠上垂下两条长长的石青丝绫带,随着他的脚步在风里翩飞,绫带末端系着银色八宝坠角宫绦。他浑身上下流转着一种如玉般温润的光华,他给人的感觉,像明月一样皎洁,又如清风一般飘逸。他迈过门槛,从堂外走进来,行云流水一般的步伐,给人一种“天上仙子误落凡尘”的错觉。他的眼睛,像承载了千年的风霜般忧郁,忧郁得让人心痛;又像是经过了千年雨水的洗涤一样清澈,清澈得让人心倾;还像千年的时光那样悠远,悠远得让人心灼。
  似有微风吹过,熨贴着燕妃嫣的皮肤,那种感觉,让她心醉不已。
  众人似乎十分敬畏这个冷面长老,纷纷让出一条通道。
  单飞也停步转身,看向他这位白衣的兄弟:“云,你来了。”
  冷孤云的目光掠过燕妃嫣,仿佛从来也不认识她,停在单飞脸上:“飞,恭喜。”
  单飞侧过头去,对燕翎翎道:“燕燕,这位是冷长老,上个月他去了长白山不在总坛,这次收到我的飞鸽传书,专程赶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冷孤云转向燕翎翎道:“匆忙前来,来不及准备贺礼,只从长白山上带下一件银貂斗篷,送给夫人,请夫人笑纳。”
  堂下一随从低着头双手高托一个红木扁箱上前,青苹上前接过。
  燕翎翎略微欠身还礼,隔着红盖头柔声道:“多谢冷长老。”
  单飞笑道:“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你能来喝我这一杯喜酒,我已经高兴极了。”
  两人对视一笑,兄弟之情,尽在不言中。
  燕妃嫣看在眼里,心中却是难受,脸上因此有点难看,搀扶着燕翎翎的手不禁觉得冰冷无比。
  冷孤云已退到一边,红杏仰头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微微地笑了。
  燕妃嫣心中翻的难受,却听到赵坛主一声:“吉——时——到!”
  婚礼开始了。
  “一拜——天——地!”
  单飞和燕翎翎转身向外,一阵风吹来,两人手中握着的红娟剧烈地抖了起来。
  “不能拜堂!”一道焦急的女声,穿透了人群,传入堂上。
  众人一惊,朝外看去——缘帮药座郭香,扶着一名中年美妇女急急进来,那美妇双眼含泪,脸色苍白,似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却难掩原本风华绝代,国色天香的端庄美貌,身后跟着尹含烟和另外一个燕妃嫣不认识的黄衣女子。
  “娘!”
  “师父!”
  单飞和燕翎翎俱是一震,跪在地上。
  翠烟门门主燕若苹?燕妃嫣瞪大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