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番，鹤乘风的寒毒削减了大半，可是郭蝉紫的气息却逐渐微弱。
  她修为不比鹤乘风，仍是进食五谷维生的凡胎肉体，当初鹤乘风带来的两张可有可无的白面饼子早吃完了，饥饿难耐时，鹤乘风曾有意杀死清明长白来给她充饥，她坚决不允，骂他忘恩负义。
  忍着饥饿捱了好几日，本就勉力支撑，方才那一番激战又消耗了她极大的体力，如今已是极限。
  鹤乘风察觉有异，神志恢复了清明，急忙从她身上下来，搂她入怀握住她的手焦灼发问：“阿紫，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儿累……”她疲惫地扯了扯眼梢唇角，朝鹤乘风微微一笑，“师兄呢……？还冷么……？”
  “不冷了，不冷了……”鹤乘风盲目地连声应着，那双一贯如古水般沉静的眼眸竟沧浪滚滚，泛出微微的红色。
  “那便好……”郭蝉紫舒了一口气，安心地阖上双眸，“师兄……我好困……想睡一会儿了……”
  “阿紫别睡！”鹤乘风大力扳住她的肩头，发狠地摇晃着。
  她往日的笑容像盛夏的骄阳一样张扬耀眼，他心里隐隐有所预感，与第一日寻常的困乏不同，若放任她就这么睡去，他便再也无法见到这个美丽的姑娘明媚的笑颜了。
  他捏住她的双颊迫使她张口，一面运功将指尖精血逼出滴入她口中，一面不停地同她说话刺激她大脑思考。
  他说：“阿紫，只要你能醒着撑到日出东方，我便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包括娶我么？”她睁开了眼睛，眸中燃起几分神采。
  “包括。”鹤乘风面容肃穆，笃定颔首。
  “你总算答应娶我了。”郭蝉紫扬起嘴角，感慨万千，“我使尽了手段你都不为所动，没想到终是在这般情境下屈服了。”
  鹤乘风叹了口气，几分艰难道：“我……要了你的身子，自然要对你负责的。”
  “那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她执拗地问道，“还是因为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你才委曲求全的？”
  “……”鹤乘风面色微沉，静默一瞬。
  郭蝉紫面露失望之色，抬起的下颌间透出几分傲气，“我郭蝉紫虽然爱你入骨，但也绝不希望你心不甘情不愿地与我成亲。”说完便挣扎着要从他怀中起身。
  “喜欢你。”鹤乘风按住了她的身子，声音轻得仿佛一丝叹息，“我喜欢你。”
  “真的？”郭蝉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真的。”他微微颔首，沉沉的声线诉说着心底埋藏最深的感情，“从你刚来山上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你了，我一直在想，世上怎会有这般明亮耀眼的姑娘，像太阳一样，散发着任何人都无法逼视的光芒，其温暖却又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垂下眼眸，竟似有几分沮丧，“在你面前，我就如同一颗卑微的小石子一般，爱上你，也只会是飞蛾扑火，一场虚妄……”
  “不！不是！”她焦急争辩，“师兄才不是什么小石子！”
  “师兄是……”她眼珠直打转儿，绞尽脑汁琢磨着措辞，而后脱口道，“师兄是月亮！师兄在我心里就像月亮一样，光芒虽不夺人睛目，但却是清明皎洁、柔和温润，世人皆为你沉醉，想多看你几眼，又不至于被你的光芒灼伤。”
  她高声宣布：“所以，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鹤乘风面色微讶，而后温柔地笑开了，声线似水：“好。”
  “那我以后可以换个称呼么？不叫你师兄，叫你乘风。”她瞪着晶亮的眸子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可以。”鹤乘风轻轻点头。
  她笑得眉眼弯弯，甜甜唤道：“乘风——”
  他也微微一笑，静静应道：“嗯。”
  不知是因为饮了鹤乘风的精血还是他的许诺起了作用，她忽地来了精神，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往后的事情。
  说要回到故乡定居，虽然睹物伤情，但离开仍是想念。说要在庭院里种满松树和柏树，它们像乘风一样傲骨峥嵘，他们的感情也会如松柏一般四季常青。说要将清明和长白也带去做伴，还要与他生好多好多孩子，一家子热热闹闹地过一辈子……他静静地倾听着，微笑着一一应允。
  最后一个夜晚，寒魄洞中最难熬的一个夜晚，就在他们相拥着编织未来的美梦中悄然退去。黎明的曙光降临了这个幽冷的洞穴，驱散黑暗，燃起希望。
  师尊如约而至，带领他们离开了这个死亡之地。走出洞门的一刹那，外界的繁花茂林、暖阳薰风迎面而来，五光十色、莺啭虫鸣次第登台，天地万物活生生地呈现在了她眼前。
  寒魄洞中景色也美，但却是孤清冷寂的美，越是久居越觉得悄怆幽邃、凄神寒骨，那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
  她不禁喜极而泣，流下两行热泪，握住鹤乘风的衣袖，哽咽道：“我们活着……我们都活着！”从今往后郎情妾意、永不分离。
  岂料鹤乘风却从她手中轻轻抽出衣袖，淡淡道：“下山去罢，莫要再回来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似是反应不能，口中喃喃着：“乘风……？”
  鹤乘风手中断尘一挥，宽大的衣袖轻扬，俯身朝她深深一揖，仍是光风霁月的模样儿，出口的话语却淡漠凉薄：“贫道与姑娘缘分已尽，万望姑娘今后顾惜己身、好自珍重。”
  她愣了片刻，面上浮现出震怒的神色，“你是嫌我轻贱、不知自重？！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鹤乘风抿了抿唇，缄口不语。
  “原来……你之前说的话都是骗我的……你还是舍不得你的掌门之位……”她眼里满是乞求，凄然道，“就连喜欢我……也是假的么……？”
  鹤乘风神色冷然，薄唇吐出一个不含丝毫感情的字：“是。”
  这一刻，虽然近在咫尺，她却觉得与他相隔万水千山，远到她没有勇气再一次伸手挽留他。
  以前，她问过鹤乘风：“师兄，你最喜欢什么花儿呢？”
  鹤乘风道：“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阿紫你呢？”
  “我呀，我最喜欢荼靡。”她微微一笑，“荼靡是悲伤的花儿呢，花语是末路之美，代表女子青春逝去或是感情终结，所谓‘开到荼靡花事了’，我偏偏喜欢它，不与百花争艳，美丽而又高傲。”
  “呵……哈哈哈哈哈……”她怒极反笑，笑得泪流满面，笑得癫狂而绝望，像一朵开到极艳却又即将毁灭的荼蘼花。
  鹤乘风只是微皱眉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许下诺言？！可怜我么？！”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是从心上剥落的一块碎片，“鹤乘风！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我郭蝉紫不稀罕你的怜悯！从今往后，你做你的仙道掌门，我做我的庶民凡人，你我恩断义绝、永不再见！”
  鹤乘风对她的辱骂毫不动摇，只平静道：“快下山去罢，梁王该要来了。”
  她转身欲走，他却又叫住她：“你身无分文，如何过活？我这里有一些积蓄，以及你这些年赠予我的那些东西我都原封未动，你拿去做嫁妆，也可觅得良人，保你半生无忧。”他顿了顿，“还有清明和长白，你喜欢它们，一并带走罢。”
  她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决然离去。
  那些我所编织出的美梦中携手之人都是你，既然没有你，要旁的东西又有何意义呢？终究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太阳与月亮，虽共存于这世上，却是此起彼落、此生彼亡，永不相见、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