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猫
作者:音雪风铃      更新:2021-05-26 04:03      字数:10069
  他对自己,原是没有一丁点喜欢的。
  01
  手机孜孜不倦地响到第四次,鹿鸣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件,宣布:“这次的会议就开到这里,大家各自回家休息吧。”
  此刻天边已经晨曦初露,开了一整晚的会,每个人都面色疲惫。听到赦令,大家都长舒一口气,纷纷整理文件和电脑向鹿鸣告别,三三两两地走出会议室。
  等到人散尽了,鹿鸣终于接起电话,一接通,尤嘉笙的声音就在耳边炸裂:“你怎么还不回来,再过半小时校长就要出门了!”
  鹿鸣蹙眉不语,听他不说话,尤嘉笙着急起来:“我们说好的,分手礼物。”
  鹿鸣还是不说话,只是眉头越发深锁,尤嘉笙沉默片刻后,语气里带了威胁:“说好的事情你不能反悔,否则我拒绝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看你的黛西小姐闹不死你。”
  鹿鸣终于开口,他是慢条斯理的金石之声,天然地带着一点傲慢和挑衅。他说:“尤嘉笙小姐,我开了一整晚的会,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休息,公司距离家正常行驶需要二十分钟车程。如果要赶在你的校长出门前回到家,恐怕要担上疲劳驾驶和闯红灯的罪名。到那时不用签字,你也自然会变成单身,只不过是从离异变成丧偶罢了。”
  说完这番话,他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另一端的尤嘉笙气得咬牙切齿却拿他毫无办法,她原有一套伶牙俐齿的反驳套话,譬如“你自己工作狂关我什么事,像你这样心中除了工作毫无其他的人活该离异”,现在都只好烂在了肚子里。
  她只好一个人坐在窗前,握着手机看着时钟焦虑地生闷气。
  现在是早晨七点钟,校长的习惯是七点半出门,还有半个小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尤嘉笙绝望起来。她站起来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工作证、讲义、校园一卡通……
  对门传来轻微的“咔嗒”声,然后就是沉重的脚步声。尤嘉笙知道是校长出门了,她绝望地把背包狠狠地往地上一扔,骂了一句“鹿鸣王八蛋”!
  然后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同人寒暄:“秦校长早啊,这么早就去学校?”
  秦校长客气地回答:“今天开学典礼嘛,可不能迟到。小鹿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满脸大汗连气都喘不匀?”
  鹿鸣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昨天在公司开会开到今早,刚接到家里的电话,嘉笙说她肚子疼,我赶紧跑回来看一眼。”
  话音刚落,鹿家的门应景地开了,尤嘉笙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一手攥紧门把手,五官纠结一脸痛苦:“鹿鸣,我肚子绞疼得厉害……”
  说完这句话,她整个人白眼一翻,就倒在了地上。
  鹿鸣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扶起她,转头对秦校长说:“情况有点严重,我先带她去医院,今天的开学典礼……”
  秦校长了然,赶忙说:“没事没事,今天的开学典礼尤老师就不用去了,好好看病吧。”
  鹿鸣道了一声谢,双手一捞,牢牢抱住尤嘉笙,大步朝着电梯走过去。
  没想到秦校长竟然也跟了进来,鹿鸣无法,只得继续抱着尤嘉笙。尤嘉笙窝在鹿鸣怀里几乎要笑出声来,气得鹿鸣悄悄狠拧了一把她的腰。
  进了停车场,鹿鸣拉开门,粗暴地把尤嘉笙扔到后座上,直到关上门升起玻璃,尤嘉笙才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鹿鸣可并不觉得有趣,他恶狠狠地白了尤嘉笙一眼,口气冷硬地说:“我送你去火车站。”
  尤嘉笙趴在他的椅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没买到火车票,你开车送我去上海吧?”
  鹿鸣气极反笑:“尤嘉笙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还是你觉得我会大度到亲自送老婆去见她的奸夫?”
  是的,没错,尤嘉笙半是央求半是胁迫地找鹿鸣来演这场戏给秦校长看,为的就是去上海见她的奸夫。
  尤嘉笙的职业是中学老师,今天,她的初恋情人在上海打比赛,邀请她前往观看。而不幸的是,今天也正是尤嘉笙就职学校的开学典礼。事涉新生分班,作为班主任的尤嘉笙被禁止请假,为了赶去上海看这场比赛,无奈之下,尤嘉笙只好厚着脸皮求鹿鸣来配合她在校长面前演一出戏。
  面对鹿鸣的质问,尤嘉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反正明天过后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啊。你送我去见我的初恋情人,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成全你和你的黛西小姐,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鹿鸣沉默着,没有说话。
  半晌,他发动了引擎。
  02
  才刚上路,他们就被堵住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前方车辆排成长龙,将路堵得一塌糊涂。面对纹丝不动的路况,他们也只好等。
  尤嘉笙无聊地掏出手机刷微博,刷到一条热门微博时,她“啊”了一声。堵车的原因她知道了,原来是前面有人在争吵,一只猫穿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猫主人在和车主人吵架。猫主人就住在这附近,本来是带猫去马路对面的宠物医院做检查的,没想到猫包没有拉紧,让猫跳了出来,这才有了后面惨剧的发生。
  猫主人爱猫成痴,把猫当孩子养。猫咪惨死,猫主人悲恸欲绝,非要车主人向死去的猫下跪道歉。可车主人自觉正常驾驶未有过失,更觉得向一只猫下跪道歉有损人格,于是双方就僵持了起来。
  有好事路人举着手机在进行视频直播,看着直播里猫主人歇斯底里的脸,为了打破车里沉闷的气氛,尤嘉笙讪笑着和鹿鸣搭讪:“这些把猫猫狗狗当命的人真是多少都有点病。”
  尤嘉笙不喜欢猫,她打从心理上就厌恶猫,恐惧猫皮毛的触感。她这辈子至今和猫唯一的交集就是在大学读书时救过一只猫。救猫并非因为她爱猫,而是因为看到那只猫在被几个变态高中小男生凌虐取乐。
  鹿鸣也不喜欢猫,尤嘉笙还记得他们新婚后的某天早晨,她醒过来时鹿鸣正在打电话。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听到鹿鸣说“不行”“不可以”“你去问一下别人吧”。她问鹿鸣是谁的电话,鹿鸣回答她是妹妹鹿呦打来的。鹿呦要出差,想把自己的猫寄养在他们家,被他拒绝了。
  她和鹿鸣夫妻一场,共同点少得可怜。不喜欢猫,恐怕就是唯一的共同点,尤嘉笙想。
  但鹿鸣没有理她,他只是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
  这时,交警介入了,前方道路很快疏通,他们的车终于重新上路。
  去往高速的路上必经尤嘉笙的母校,经过时尤嘉笙望了一眼,校门口悬挂着大大的横幅,上面写着“预祝淞萍大学城第十届校际篮球争霸赛圆满成功”。
  第十一届……一转眼都第十一届啦,尤嘉笙不禁有些恍惚。
  十年前她在第一届校际篮球争霸赛时遇到鹿鸣,那时他们都才刚满十八岁。黄粱一梦整十年,他们从陌生人变成情侣再变成夫妻再到明日将变成互不相干的某某人,恍如弹指一瞬。
  她还记得十年前,在比赛结束热闹散尽的体育馆里,她对朋友说:“刚才隔壁学校管院的8号是谁?我要追他!”
  然后她的身后就响起一个清亮好听的声音:“你好,我叫鹿鸣,这位同学有何指教?”
  没想到被正主抓了个现行,尤嘉笙脊背一僵,一把火腾腾地烧上耳朵。她僵硬而缓慢地转过身去,赛场上穿8号篮球服的鹿鸣就站在她的身后。他此时已经换下了球衣,穿着大学男生标配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可他一丝程序员的落魄气质也无,或许是因为高大英俊的缘故吧。
  他刚刚在更衣室里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一手拿着毛巾在擦,一双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尤嘉笙。
  尤嘉笙心里的小人跺跺脚,高喊一声“豁出去了”!
  她一咬牙,重复道:“鹿鸣你好,我是本校教育学系的大二学生尤嘉笙。刚才看了你的篮球比赛,我觉得你很厉害,比场上所有人都厉害,我想和你谈恋爱。”
  03
  一见钟情,女追男,大胆告白,综合这些元素,若是放到别的女孩身上,大概大家都会称赞一句“真勇敢”。但当当事人的名字叫尤嘉笙和鹿鸣时,周遭人的态度却变得截然相反。
  大冬天的,两个人去约会,鹿鸣在尤嘉笙的宿舍楼下等她。这是十八岁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大雪纷纷落下,等了半个小时尤嘉笙终于姗姗来迟。她像只欢快的雀鸟从六楼旋风般地刮下来,鹿鸣仰头看着她的身影出现在六楼的走廊窗、五楼的走廊窗、四楼的走廊窗……尤嘉笙三十六码的鞋踩在雪地上,跑到他面前,跳起来把一条围巾挂在他的脖子上,笑嘻嘻地说:“merry chrismas!圣诞树先生。”
  鹿鸣着绿色羽绒服,落了雪也不拂去,确实像是一棵高高的圣诞树。尤嘉笙给他织的围巾用了很多金色和银色的线,流苏穗子上还缀着叮当作响的小玩意儿,让鹿鸣看上去就像一棵圣诞夜装饰好的圣诞树。
  他们挽着手臂往校外走,尤嘉笙的脚印浅浅的。她生得不算高,和鹿鸣之间有二十厘米的身高差。她和鹿鸣挽着手臂,就像被他提在手里。
  她仰着脸和鹿鸣说话:“刚刚在楼上我看到老三和你说话,她跟你说什么了?”
  老三,即是尤嘉笙寝室排行第三的室友,鹿鸣温柔地笑笑,伸手给尤嘉笙掖了掖她的围巾:“没什么,还是别人常说的老一套,说你和我不合适,让我另觅佳偶。”
  这些话鹿鸣听了太多次,已经听得耳朵长茧子了。
  早在他和尤嘉笙公布恋情的当晚,尤嘉笙寝室的寝室长姐姐就找鹿鸣进行了一次严肃的长谈,长谈的内容无非是劝鹿鸣和尤嘉笙分手。
  寝室长姐姐一脸严肃,鹿鸣不动声色,他问:“是我不够优秀吗?”
  寝室长姐姐摇头,怎么能说鹿鸣不够优秀呢?他是隔壁管院的学生会主席,年年获得国家一等奖学金,篮球技术一流,人长得也漂亮英俊。
  鹿鸣问:“那是嘉笙不够优秀吗?”
  寝室长姐姐几乎笑出声,这问的是什么话,即使尤嘉笙不够优秀,当她找到一个足够优秀的恋人,作为“娘家人”,自己又怎么会出手干涉呢?
  鹿鸣挑眉:“既然如此,那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不该在一起?”
  寝室长姐姐破釜沉舟:“鹿鸣,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非要我说出来呢?嘉笙的爸爸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尤嘉笙的父亲,本城最著名的房地产商,尤嘉笙所在的师范大学有一幢教学楼即是由他捐赠,而尤嘉笙是他唯一的女儿。
  反观鹿鸣,他出身贫寒,父亲早亡,只有一个寡母和正在读高中的妹妹。他读大学靠的是助学贷款,赚生活费靠的是各种兼职。当同学们白天舒舒服服地坐在图书馆里沐浴着阳光读书时,他正推着车在整理那些被同学们乱丢在各处的借阅书籍。
  寝室长姐姐言辞犀利:“你们的家世相差太大,典型的女强男弱。如果你和嘉笙在一起,势必会被认为是攀龙附凤,一顶‘凤凰男’的帽子扣在头上会跟着你一辈子,你会甘心吗?这种不甘迟早会毁了你和她的感情的。”
  鹿鸣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他问寝室长姐姐:“那么,你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就应该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董同学,你的阶级思想很严重啊,你考虑过因为所导致的阶级固化吗?”
  他悠闲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寝室长姐姐:“如果你认为这种门当户对的思想是正确的,我希望你可以以身作则地实践。听说董同学的男朋友也是一个从小地方考上来的男孩。可我记得嘉笙跟我说过,董同学的爸爸是在市委工作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了。寝室长姐姐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不甘心地冲着鹿鸣的背影嚷嚷:“如果你不介意被扣上‘凤凰男’的帽子,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你本身就是想借着尤嘉笙往上爬!你不要以为黛西的事情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鹿鸣的脚步顿了顿,但他没有回头。
  走出图书馆,他就看到了尤嘉笙。尤嘉笙独自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大台阶上,弯着腰不知道在干什么。
  鹿鸣走过去,看到她正在台阶上写一段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哟哟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是曹操的《短歌行》,一段诗里,有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鹿鸣心中被诘责的怒火和委屈因为这两句诗烟消云散,当尤嘉笙回过头来看他时,看着她的眼睛,他的一颗心重又变得柔软。他对她伸出手:“走吧。”
  04
  鹿鸣和尤嘉笙谈了五年恋爱,在这五年时间里,类似这种质疑声和劝诫从未少过。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肯定会分手,但谁也没有想到,在恋爱的第六年,他们竟然结婚了。
  五年恋爱五年婚姻,这十年里,尤嘉笙成了一个中学老师,而鹿鸣则在毕业后进入了尤嘉笙父亲的公司。这十年里,他的职位不断晋升,到如今已是公司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尤嘉笙的父亲。虽然不乏对他升职靠裙带关系的恶意诽谤,但谁也无法否认,他确实为公司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有多少人可以像他这样以公司为家,以事业为伴侣呢?就像今天早晨,他从头一天晚上开会到次日清晨,在他们漫长的五年婚姻里,这种事情并非只有一次。
  车子突然停下,尤嘉笙被从回忆里拉回现实中。她看看窗外,原来他们已经进入上海地区,正在过收费站。
  不远处有旗帜招展,隐约可见几个大字“张学友演唱会”。尤嘉笙出神地望着那面旗帜,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鹿鸣却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一起去看过他的演唱会。”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他们恋爱的第一年冬天,张学友在他们大学所在的大学城开演唱会。尤嘉笙一直很喜欢张学友的歌,那天晚上他们逛街正巧逛到演唱会场馆附近。尤嘉笙挽着鹿鸣的手臂在门口站了很久,出神地望着场馆里面,仿佛灵魂出了窍。等到快开场时,她随便抓住一个黄牛,也不管黄牛开价多少,花高价买下了两张门票。
  那天晚上,鹿鸣陪着尤嘉笙听了一整晚的张学友。听张学友演唱会的尤嘉笙多愁善感脆弱得一塌糊涂,张学友唱《只想一生跟你走》她会哭,张学友唱《吻别》她也哭,甚至连张学友唱《我等到花儿都谢了》她还是会哭。
  别的女孩都是靠在男朋友的怀里轻声地啜泣,唯有她,是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无声地流眼泪。但她的眼泪汹涌如潮水,不仅哭花了妆,连衣襟都湿透了。
  散场后她还在哭,鹿鸣牵着她的手走出场馆,他让她站在场馆门前等自己,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她戴上,然后飞奔去附近的小卖部。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包湿纸巾,他捏着湿纸巾的一角,仔细地给她擦拭掉脸上的泪痕和花了妆的污渍。擦到眼睛时,尤嘉笙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鹿鸣静静地站着,感受到了滚烫的眼泪透过纸巾,濡湿到自己的掌心。
  回想往事,尤嘉笙的心就像那面旗帜,被风撩动,她忍不住开口说:“其实……”
  鹿鸣打断了她的话:“其实你想陪你一起去看张学友演唱会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周子君,我说的没错吧?”
  尤嘉笙张了张嘴,无从辩驳。半天,她轻声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鹿鸣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当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来劝诫他和尤嘉笙分手时,他便不得不觉得奇怪了,所有人给出的理由都太牵强。古语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仅仅为着“凤凰男”这样可笑而缥缈的理由,就总是有各种不相干的人跑来拆散一对小情人,这合理吗?
  他留了个心眼,托了人去打听,终于得到了解释。
  原来劝诫他的那些人,真的是为了他好。
  大家不过是不忍心见他被蒙在鼓里做冤大头。
  尤嘉笙和自己谈恋爱,根本不是为着什么一见钟情,而是为了一场负气。
  就在篮球争霸赛前不久,尤嘉笙和自己的男朋友分了手。那男孩与她自中学时就在一起,两个人携手考入大学,谁知男孩竟受不住诱惑劈腿了。分手时尤嘉笙又是伤心又是愤怒,还负气地对前男友赌咒:“我以后的男朋友,一定会比你强!”
  于是,当数月后在篮球场上见到鹿鸣,尤嘉笙便盯上了他。
  原因无他,这场篮球赛上,鹿鸣是最出色的那一个,全靠他,管院才能取得胜利。
  而尤嘉笙的前男友也在这场比赛里,他是鹿鸣的手下败将。鹿鸣也早听说过他,一个篮球特长生,曾被誉为大学城的篮球王子。
  而他的名字,叫周子君。
  鹿鸣想起那一夜,尤嘉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他原以为这句诗里嵌着的是鹿鸣和嘉笙,却没有想到,重点不是后半句而是前半句,这句诗里原是还有一个子君的。
  05
  尤嘉笙喃喃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一开始就知道了?还是最近?或者是结婚后?婚后你故意冷落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他们的婚姻并不能算是幸福的。
  似乎是从婚后的半年开始,鹿鸣变得越发忙碌,他时常夜宿在公司,有时他们一星期都见不到一次面。尤嘉笙旁敲侧击地问爸爸最近公司是不是很忙,爸爸委婉地提醒她要多关心关心鹿鸣。尤嘉笙在厨房里煲了一下午汤,拼着手上被烫出几个燎泡,终于煲出一碗还算不错的汤,兴冲冲地装在保温桶里去公司探望,鹿鸣却不在办公室里。
  她看见两个工人抬着一张床搬进鹿鸣的办公室,跟着走进去,发现鹿鸣的办公室早已不是她印象中的模样,像是经历过一番大装修。空间变大了,隔出了一间休息室,里面的床、沙发、衣柜,甚至是电视机都一应俱全。茶几上放着一杯咖啡,仍有余温。
  相比而言,这里更像是一个家。
  尤嘉笙看得心惊,鹿鸣的助理走进来指挥搬运工安置床,见到尤嘉笙,忙跟她打招呼。
  尤嘉笙问:“这是怎么回事?”
  助理回答她:“鹿总说晚上总加班,与其睡沙发,不如在办公室搞一个休息间出来,便宜加班休息。”
  助理走后,尤嘉笙呆呆地望着这个温馨的小休息室,最终,她拎起保温桶转身离开。
  她原以为他不回家是在伏案辛苦工作,却没有想到他在公司里有一个小小的空间,过得自得其乐。
  后来,这件事情到底还是传到了亲朋好友们的耳朵里,有好事的人幸灾乐祸地说:“我早说过,鹿鸣追求嘉笙就是冲着攀龙附凤来的。看,现在‘凤凰男’飞上枝头就原形毕露了。”
  这些年来,鹿鸣一直被说是“凤凰男”,即使他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人们也要说。世界上有能力的人千千万,郁郁不得志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有能力又怎样。若不是搭上尤嘉笙,他连施展能力的机会都没有!
  当他们还恩爱时,人们说,这是“凤凰男”为达到目的所必须做出来的委曲求全。
  当他们的感情变得淡漠,人们又说,看吧,“凤凰男”的目的已达成,原形毕露了。
  面对这些刻薄的言语,尤嘉笙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直到有一天,她在鹿鸣的休息室里见到了一个人。
  那天是鹿鸣的生日。
  鹿鸣生日的前三天,妈妈找尤嘉笙谈了一番话。她说:“如果还想要,就去挽回;如果不想要,就趁早决断。”
  和妈妈谈完心的尤嘉笙独自一人在街上溜达了很久,从日头正盛到华灯初上。最终,她走进了一家烘焙店,用五个小时的时间做出了一个歪歪扭扭并不怎么好看的生日蛋糕。蛋糕上有胖胖的麋鹿和高高的圣诞树。
  她把生日蛋糕寄放在他们恋爱时常常约会的咖啡馆,自己去公司找鹿鸣。她悄悄走进鹿鸣的休息室,轻轻地推开门。床上背对着门躺着一个人,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看见鼓鼓囊囊的一团。尤嘉笙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拉住被角猛地掀起,却听到了一声女孩的尖叫。
  一个年轻的女孩瞪大眼睛望着她,圆圆的鼻子因为长时间的睡眠而变得通红。
  尤嘉笙的脑子里嗡嗡响,她和女孩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着。因为惊讶,谁都说不出话来。直到门被推开,鹿鸣出现。他蹙着眉头看着尤嘉笙:“你怎么来了?”
  怒极反笑,尤嘉笙镇定下来,她对鹿鸣说:“下次偷情记得锁好门。”
  说完这句话,她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休息室,一阵旋风似的走出了公司大厦。
  06
  尤嘉笙和鹿鸣的离婚拉锯战无人知晓地持续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尤嘉笙重又和周子君恢复了联系。周子君如今已是体育明星,得偿所愿去到美国,成了一名职业篮球运动员,电视上时常会有他的比赛转播。每次鹿鸣回到家,都能看见尤嘉笙窝在沙发上,一边吃着各种垃圾膨化食品,一边看着周子君的比赛。
  鹿鸣半是讥讽地跟她打招呼:“你这位奸夫的打球技术不错嘛,扔球的姿势和扔女朋友一样漂亮。”
  尤嘉笙用余光瞟一眼鹿鸣,看到他换了一条新领带,也招呼回去:“彼此彼此,你的小姘头审美有提高啊,这条新领带已经不是村支书的水平了,至少是车间主任了。”
  走到今时今日这种地步,竟然还彼此消耗僵持着不肯离婚,尤嘉笙在内心为自己感到一阵悲凉。
  她不提离婚,鹿鸣也不提,两个人生怕一撒手就便宜了对方似的。
  他们是十足的怨侣。
  直到最近,尤嘉笙终于提出离婚。她对鹿鸣说:“我同意离婚,让你和你的黛西小姐双宿双栖去,但我有一个交换条件。”
  她的交换条件即是——鹿鸣要陪她演一场戏,让她得以翘班去看周子君的比赛。周子君回国了,在尤嘉笙就职的学校开学典礼的那一天。他要打自己回国后的第一场比赛,他送了票给尤嘉笙,邀请她去观看自己比赛。
  鹿鸣盯着尤嘉笙看了很久,终于点头答应了。
  等到尤嘉笙从上海回来,她就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到那时,他们俩五年的婚姻就此宣告结束,从此大道通天各走一边。
  而现在,已经到上海了。
  尤嘉笙早就定好了酒店,鹿鸣开车送她去到酒店便打算回返。尤嘉笙再次不好意思地叫住他:“你能不能也在上海待一晚,明天再带我一起回去?我看了看,没有时间合适的机票火车票。”
  鹿鸣对尤嘉笙的厚颜无耻已经司空见惯,他面无表情地掏出身份证递给前台:“开一间房。”
  前台面露难色:“先生很抱歉,这附近的场馆赛事和大型活动太多,酒店今天的客房已经预定满了,我猜您和这位小姐应该是夫妻或者情侣?不如住同一间房?”
  鹿鸣没有说话,他弯腰提起尤嘉笙的行李,对她说:“走吧。”
  07
  尤嘉笙洗完澡出来看了一下时钟,现在是下午五点半,还有两个小时。
  鹿鸣不在房间里,不知道去了哪里。尤嘉笙觉得肚子饿,穿好衣服下楼打算去咖啡馆吃点东西。
  她刚走进咖啡馆,就看到了鹿鸣。鹿鸣背对着门坐在角落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他正和那个人在交谈些什么。
  尤嘉笙悄悄走到距离不远的隐蔽处坐下,在这里,她刚好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那与鹿鸣交谈的是个女人,看上去和他们年龄相仿,兴许是鹿鸣的大学同学。
  尤嘉笙听见她问:“你和尤嘉笙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怎么闹到这种地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对尤嘉笙到底是什么感情啊?”
  尤嘉笙屏住呼吸等着鹿鸣的回答,半晌,鹿鸣才苦笑道:“像对猫吧。”
  说完这一句,他便没再说话。
  尤嘉笙一颗鼓噪的心就此冷却下来,她蹑手蹑脚地起身,悄悄地走出了咖啡馆。
  她独自回了房间,从背包里拿出两张门票,出神地注视着那上面的一行字:张学友演唱会。
  是的,她背包里的票,是张学友演唱会门票,而不是什么篮球比赛。
  她和周子君,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周子君回国后曾试图联系她,但都被她拒绝了。
  她千方百计拐带他来上海,用尽各种拙劣的借口:没法请假,没买到火车票,没买到合适的回程票……都不过是为了拐带他来看一场张学友演唱会,想与他鸳梦重温,盼望他能想起过去十年里的一点爱与温情。
  十年前,她确实是为着赌气才去追求的他。但十年时间过去,初心早已变质,如果有可能,她还是想与他共度下半生的。哪怕他曾经出轨,她都愿意尝试着去原谅。
  她以为,他至少是有一点喜欢自己的。
  可他却说,他对自己,就像对猫。
  他和她之间,共同点缺缺,唯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讨厌猫。
  他对自己,原是没有一丁点喜欢的。
  尤嘉笙将那张写着鹿鸣名字的门票撕得粉碎,扔进马桶,按下按钮。巨大的水流立刻将尤嘉笙的妄想和下半辈子的野望冲刷得干干净净。
  鹿鸣回来时,尤嘉笙已经把行李打包好了。她收拾着东西,头也没抬地对鹿鸣说:“刚刚周子君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帮我订好了房间,明天他会送我回家的。你公司还有事对吧,就先回去吧,明天回到家我会签好离婚协议送去给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尤嘉笙独自去听了张学友的演唱会。
  她在演唱会上哭得眼泪汹涌。
  08
  尤嘉笙在三十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十分喜欢猫的女孩。
  那是在家族的聚会上,那个女孩叫小熊,算起来是尤嘉笙的远房表侄女。在聚会上一见到尤嘉笙,她就大呼小叫起来:“原来是你!”
  尤嘉笙一头雾水,小熊兴奋地拉扯着她的衣袖:“我在视频里见过你!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以前你从几个中学生手里救下过一只猫?你救猫的过程被路人拍下来传到了网上。你知道吗,你那句‘虽然我不喜欢猫但每条生命都有它的尊严,不应该被虐杀’简直酷毙了!”
  尤嘉笙讪笑,谁能想到呢,人生中竟还有如此凑巧的事。
  就像鹿鸣的死。
  还记得出事的那天早晨,她和鹿鸣在电话里吵架。鹿鸣说:如果要赶在你的校长出门前回到家,恐怕我要担上疲劳驾驶和闯红灯的罪名。到那时不用签字,你也自然会变成单身,只不过是从离异变成丧偶罢了。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那天,鹿鸣在回去的高速路上遭遇了车辆连环相撞,送到医院时,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而那时,尤嘉笙正在演唱会上专心致志地哭着。
  她的眼泪,冥冥之中竟是在为他送行。
  尤嘉笙去公墓看鹿鸣。
  她没想到会在公墓见到鹿鸣的妹妹鹿呦。
  因为和鹿鸣婚姻不谐,她与鹿鸣的妈妈和妹妹来往甚少。自从鹿鸣死后,更是从未有过交集。在她的记忆中,对鹿呦印象最深刻的,竟是新婚后不久,鹿鸣拒绝鹿呦将猫寄养在自己家里。
  呵,他不喜欢猫,也不喜欢自己。他对自己,就如同对猫。
  尤嘉笙满心苦涩。
  见到尤嘉笙,鹿呦向她点了点头。
  尤嘉笙这才发现,鹿鸣的墓前放了一个小小的纸盒子,她问鹿呦:“这是?”
  鹿呦蹲下来打开盒子:“是哥哥生前寄养在我这里的猫,昨天猫死了,我带它来给哥哥看看。”
  猫?原来那只猫竟然是鹿鸣寄养在鹿呦家的?尤嘉笙转头望去,看到那只猫的瞬间如遭雷击。这只猫……这只猫竟然是当年她救下的那只!她一生中只近距离接触过一只猫,她忍着厌恶抱着这只猫去找宠物医生,这只猫的花色很奇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后来她把这只猫送去了收容所,原来竟是被鹿鸣收养了。
  尤嘉笙觉得口干舌燥,结结巴巴地问鹿呦:“他不是很讨厌猫吗?我记得有一次你要把猫寄养在我家,他没有答应。”
  鹿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啊,难道不是因为你讨厌猫吗?我哥哥从小就很喜欢各种小动物,尤其是猫。他养过挺多只猫,为猫受过好多伤,还有的猫说跑就跑了。有一次,一只猫抓伤他的眼角后跑了,我妈气得要死,勒令他以后不许再养猫,可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猫这种小东西本身就是没有心肝的,又怎么可能强迫它改变天性呢?养猫就是一种独自犯贱,就要抱着或许永远都不会得到感激和回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