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八月
作者:
音雪风铃 更新:2021-05-26 04:03 字数:10474
我不再怨恨你了,只是我也早已不爱你了。
1
白泉再次见到施晔,是在八月末。
那时是午后,阳光明晃晃的,很刺眼,打在偶有陶片露出来的青石板路上。白泉正端坐着拉胚,胸前系着的围裙和双手上都沾着陶泥。
她的陶瓷店小,又是在大师如云的景德镇上,向来没有太多生意,只能勉强支撑着店铺的日常开销。
有客人进来,挂在门边的手工陶瓷风铃发出声响,白泉手中的花瓶拉胚正到关键处,也顾不得起身迎接,微微一抬头:“随便看……”
剩下的话,全部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进来的人是施晔。
做陶器,拉胚立胚,都分不得半点心,白泉这一晃神,手中的泥胚便有了瑕疵。
施晔站在午后的光影中,还是穿端端正正的白衬衫,一流的做工和裁剪,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白泉读书的时候削瘦,又爱穿宽松的衣服,更显得整个人薄如纸片一样。如今胖了一些,施晔倒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两个人都有些微微发怔,白泉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背对着她的那个女孩就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个盘子:“施晔,这套不错。”
白泉起身,恢复了周到的生意人的笑容:“眼光真好,这套‘天青过雨’是纯手工做出来的。”
“天青过雨”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施晔有点恍惚。
那年白泉十九岁,也是八月末,也是这样的午后,她向他介绍——“天青过雨”是青花瓷上品中的上品,存世极少,也是最美丽的颜色。因为湿度的原因,这种釉色只有在烟雨天才能烧出来。
声音朗朗,说的时候一昂首,一扬眉,巧笑倩兮,最是明媚生动。
身旁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施晔,我们就买这套吧。”
施晔的心中一钝,好似硬被拽回到现实世界里。
他垂下眼去,缓缓开口:“好。”
一套青花瓷价值不菲,施晔将银行卡递过去,指尖同白泉的指尖相触碰。
她的手呵,大抵是常年活陶泥的缘故,冬天的手经常是湿漉漉的,所以会有很多干裂的口子。
施晔想起当年自己曾经送过她护手霜。他不知道选哪一种好,就买了最贵的香奈儿。可再好的护手霜,她也经常忘了用。
刷卡的回执单出来后,白泉把笔递给施晔,示意他签名。大多数人签名都是字迹潦草,随意地画几笔。可施晔不一样,他写字认真,刚劲有力,一笔一画。白泉低头看,每一笔都好像利刃,直直地划到她的心底。
他真好,白泉的心中有隐隐的苦涩。他真好,有佳人在侧,意气风发。当年同他那风暴一般的情感,那个有着疾风骤雨的八月末,所毁掉的,从来都只有她。
晚上十点钟,白泉从板凳上起身,做了这么多年陶器,腰肌劳损严重,起身时需要用手扶一下腰。
店里的座机响了起来,她走过去拿起听筒:“喂?”
那边却没有人应答,只传来电流的嘶嘶声。
“喂?”白泉又喊了一句。
还是没有人答话。
瓷器的包装盒上是有店铺的地址和电话的。白泉心中隐隐觉得,该是施晔打来的。
她咬咬牙挂断了。
当年他说喜欢她,说以后要在景德镇开一家陶艺馆,做“陪伴对方左右,可以温暖人心”的器具。然而现在这家店,并没有他。
施晔出国前夕,白泉家的电话也这样响起过,也是没有人说话,只有电流的嘶嘶声。
她绝不会原谅他。
2
白泉十七岁那年参加高考,报了景德镇陶瓷学院的现代陶艺专业。
若是寻常家庭,大抵会坚决反对,拉胚立胚,制陶烧陶,终日与陶泥打交道,辛苦不说,所有的工艺都需要一辈子投身的精神。可白泉的父母那一两年忙着打离婚大战,根本没有心思在她身上。她也就由着自己的性子,一门心思地报考了那里。
景德镇她之前去过一次,那阵子父母吵架升级,她在家中待着烦闷,索性独自去散心,景德镇只是她随意选的地方。中国瓷都,每家每户都会做瓷做陶,她进了一家陶艺店看老板做瓷。很多地方做瓷,都早已实现了规模化、科技化,但景德镇不一样。老板五十多岁,传统的手工制瓷,七十二道工艺,一道没丢。手工拉胚,看似动作简单,实际最见功夫。白泉坐在旁边看,觉得都是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忍不住问老板:“总是这样重复,不觉得无聊吗?”
老板微微一笑:“重复的事,一定很无聊吗?太阳每天升起一次,落下一次,确实都是重复的事,但大家还是容易被日出和夕阳打动啊。”
白泉的心轻轻一动。
她在景德镇逗留了数日,是“浮生偷来半日闲”的好时光。她去陶艺店看老板做东西,能一动不动坐上好几个小时。她看中了店里的一个瓷瓶,价格不贵,就买下来抱在怀中。
白泉在陶艺店泡了快一个星期,这里都鲜少人来,那日偏偏不凑巧,她抱着那个瓷瓶往外走,恰好有人掀起门帘进来。不偏不倚,整个人撞到白泉怀中。
她高且瘦削,原本就平衡感差,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瓷瓶就摔到了地上。虽说哪啊瓷瓶不是什么珍品,但上面勾勒的工笔画她很是喜爱。白泉不禁有些心疼,两眼一红,眼泪差点儿落下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撞上她的女孩尖利的声音倒是先响了起来:“哎哟,怎么走路的?故意的吧。真是搞笑,碰瓷都碰到景德镇来了……”
委屈和怒气一齐涌上心头,她抬起头来,想要跟那个女孩争论一番。当目光落在那个女孩脸上的时候,她却恍惚了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真好看。
白瓷般的皮肤,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难以想象方才那般刻薄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玮玮。”一个温和好听的男声传来,白泉面前的门帘又被掀开。光影斑驳,走进来的是一个高且瘦的男孩。他打断了那个女孩的话,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白泉此时已经蹲在地上捡那些碎片,他也蹲下身去,帮着白泉一起捡,并开口道歉:“真是抱歉,多少钱买的,我赔给你吧。”
白泉突然有点愤慨——幼时她养过一条小狗,后来小狗跑丢了,她哭了很久。刚开始,父母尚有耐心安慰她两句,后来便不耐烦了,直接甩给她三百块钱——你去街边宠物店再买一条。
她觉得成人世界解决问题的方式都是如此简单粗暴。而他看到她的瓷瓶摔碎了,并不关心她为何会伤心,只想着拿钱打发她。
白泉站起身来,面色冷峻:“不用了,我不要了。”
她大踏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炙热,她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那人便是施晔,与他的初相见,白泉并未在脑海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直到两个月之后。
两个月后,是八月末。
多雨水的、百无聊赖的暑期,她趴在窗前的书桌上听周杰伦的歌。
这时,楼下有人喊她:“白泉,快递!”
是一个牛皮纸盒,里里外外又是塑料膜又是报纸的包了很多层,让白泉直怀疑是不是有人往自家寄了炸弹。包裹在最里层的,是一个木质的盒子。打开后,白泉愣了愣,竟是那个白色瓷瓶,瓷瓶上画着她初见便爱不释手的桔梗花。盒子里还装着一封短信,黑蓝色的钢笔字,刚劲有力的字体。
“白泉,你好。很抱歉两月前玮玮打碎了你的瓷瓶。你走之后,我在景德镇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后来我从老板那里找来了瓷瓶的照片,拜托学陶艺的朋友做了一个相似的。瓷瓶上的桔梗,是我自己画上的。
我是从陶艺店老板那里问来的你的联系方式,我不确定你能不能收到,但还是想试一下。
来景德镇,是不能带着破碎的陶瓷和心离开的。”
落款是施晔。
夕阳沉沉,有清风吹动窗帘。白泉翻来覆去把那封信看了许久。快递单已经湿了,字迹有些模糊。但白泉细细辨认后,仍旧得到了信息,他在景德镇陶瓷大学,是材料化学专业大二的学生。
白泉努力回想施晔的样子,但她能想到的,仅仅是他很高、很瘦,蹲下身子帮她捡地上瓷瓶的碎片时,手指细长,像夏季无人的林荫道。
八月末的雨水充沛,白泉的心中潮湿一片。
3
白泉去读大学的前几日,父母终于离掉了婚,两人好似进行了一场恶战之后急需休整,纷纷外出旅游散心,而身旁已有新的伴侣。
没等录取通知书下来,白泉就提前去了景德镇。
她去到去年去过的那家陶艺店,老师傅还记得她:“读陶艺?好好好,现在愿意学这个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对了,你去年走后,施晔为了给你做那个被他女朋友打碎的花瓶,还来过店里好几次呢……”
白泉正跟师傅学拉胚,手微微一颤,用胳膊肘将碎发拨到在耳后,轻声开口道:“那是他的女朋友啊?”
“嗯。”老师傅点点头,“施晔喜欢陶瓷,经常会来店里,有时候他女朋友会和他一起来。”
“哦。”白泉淡淡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拉胚。
时值暑假,白泉并未见到施晔。而且她也并不期望在这里见到他——即便是系上围裙,拉胚的时候还是会弄得身上、手上都是泥巴。并且她现在穿着宽松的工装裤,头发乱糟糟地绾在脑后,再想想他那个大眼睛的女朋友,活脱脱映衬出自己的不堪。
白泉再见到施晔时,已经是九月底。
经历了军训后,她整个人变得更加瘦,还黑,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一样。周六的晚上有为别的专业的学生准备的陶艺选修课,白泉因为在陶艺店学习过一小段时间,基础要比班里的同学好很多,于是被老师叫来在课堂上做助教。
老师先在讲台上对陶艺进行了基本的理论介绍,而后便将点名册递给白泉,让她点一下到。
她一个接一个名字念过去——
“章磊。”
“到。”
“王雅琴。”
“到。”
……
手指在点名册上划过,落在“施晔”两个字上面的时候,白泉微微一怔。
两三秒的迟疑过后,她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往下面坐着的学生中扫视了一圈:“施晔。”
“到。”第三排靠墙的位置响起了他的声音。
施晔并没有立即认出白泉来,一年前的短暂交集,就像是人生中的小小浪花。
他认出白泉,是在陶艺选修课开始一个月后。大多数学生来选修这门课,都是受了电影《人鬼情未了》的影响,把它想得过于浪漫。可来上过几次课后,发现大部分时间都是揉泥巴,立刻兴味索然,想着法子逃课。一个月时间不到,来上课的学生便只剩下一半。
施晔应该是真感兴趣,从未缺过一节课。
有一回上课时,老师临时要处理一些学校事宜,让白泉先指导他们拉胚。教室里有拉胚机,几个人一组。施晔做得有模有样,但手法上的技巧掌握得仍然不够,于是举起手来。白泉快步走过去。
她蹲下身去,在他身旁指导他如何操作。看他仍掌握不好,白泉便伸出手来亲自示意。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覆盖上了他的手。
陶艺必须是师傅手把手教着带着的工艺,若是平日,白泉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她感觉心中有些不一样。
然后她慌忙把手拿开,而后低下头去。
许是她低下头的样子让施晔脑海中的记忆被激活,他的眼睛一亮:“是你!”
白泉抬头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
“我收到瓷瓶了,”她微微一笑,“谢谢你。”
4
施晔的室友在隔壁班上别的选修课,约好了下课后一起吃夜宵,在门口等他。
施晔背着双肩包出去,走到门口又探头回来:“一起吧?”
白泉愣了愣,抬起头“啊”了一声。几个男孩都是爽朗爱笑的性格,知道担任助教的大多是一年级新生,纷纷喊道:“走,学妹,一起去撸串。”
白泉素来性子寡淡,不爱与人交流,在寝室里并没什么朋友,鲜少有一群人出去撸串的体验。
但她也是真的开心,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许凉意,一大锅浸着辣椒油的串串端上桌,刺激着人的味蕾。海带、蘑菇、鱼丸、牛肚、鸡胗、蟹棒,再配上店里自家酿的烧酒,一副热气腾腾的样子。
施晔坐在白泉的旁边,偶尔会伸出手来,帮她拿两串到面前的盘子里。
对面的男孩提到陆玮:“施晔,陆玮还在跟你闹脾气啊?”
施晔轻声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对面的男孩一撇嘴:“什么女朋友啊,我看这个小学妹就很不错。”
“好了阿嘉,”施晔开口道,“别闹。”
施晔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瞄了一眼屏幕,拿起来走到一旁去接听。
是陆玮打来的。
隐隐约约的,白泉听到他在好声安慰她:“就在学校门口……要不你过来一起……你别生气了……”
正巧面前的杯子里有烧酒,白泉端起来抿了一大口,感觉辛辣无比,直往嗓子眼灌去。
这种感觉特别奇怪。她老早就知道施晔有女友,可并不觉得心痛。他俊朗温润,是化院的学生会主席,年年拿国家奖学金,根正苗红,如高岭之花一般。陆玮虽说脾气是差了以点,但着实是个明眸皓齿的大美人。
一桌人七嘴八舌地数落着陆玮的不是——
“控制狂!”
“太任性了!”
“也不是施晔不带上她一起玩,你看每一次只要有她在,肯定闹得不欢而散。”
远处传来的声音让白泉知道施晔并不开心,初秋的夜风中,她因此感到伤心。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白泉的话也多了起来,跟着一桌人聊天。
“你是陶院的啊?学陶艺什么感觉?好玩吗?”
“感觉很枯燥哎,你多大了?”
“以后可以一起去三宝国际陶艺村玩……”
此时,那边的施晔已经挂断电话,走过来在白泉身边坐下。他不似方才那样精神,脸上有着淡淡的忧愁。
众人举起酒杯:“每次一接到陆玮的电话就这样,来,喝酒喝酒。”
施晔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和大家的碰到一起,将杯中的烧酒一饮而尽。
那晚有月光,十点多钟校园的小路上已经没几个人了。白泉有了些醉意,只觉周遭的一切都很朦胧。
“没想到你会来学陶艺。”施晔微微一笑,“女孩学这个,应该会很辛苦吧。”
“还好啦。”白泉吐了吐舌头,“我蛮喜欢的,也不觉得辛苦。”
“老是弯腰定泥巴容易腰肌劳损,注意保护一下。”施晔开口道。
“嗯!”白泉点点头。
“那家陶艺店,我先前也经常去,感觉在里面花上几个小时做一样的器具还蛮有意思的,但玮玮一直没什么兴趣,也不大让我去……噢,玮玮,”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我的女朋友,你也见过的。”
“嗯,”白泉点点头,“我知道。”
他送她到宿舍楼下,白泉往宿舍大门走去,忽地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施晔,”她带着些许醉意,咧嘴一笑,“喜欢陶艺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还是会去陶艺馆的吧?”
施晔微微一愣,而后伸出手来冲她扬了扬:“嗯,会去的。”
5
施晔究竟是何时对白泉动心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跟白泉吃过那次夜宵以后,他的确常去陶艺馆。有时候白泉碰巧会在那里,有时候又不在。再后来过了月余,两人大抵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对方来陶艺馆的节奏,并未刻意约好时间,却总能在陶艺馆见到对方。
白泉跟着老师傅学手艺,偶尔帮忙清理一下拉胚机打打下手,施晔就坐在一旁,翻翻架子上的陶艺书,看到有趣之处会喊白泉:“你看这里,记载说景德镇现在还有很多家庭,女儿出嫁的时候会花上几十天做一套雕花嫁妆……”他打趣道,“白泉,你要不要给自己也做一套?”
白泉没有答话,盈盈一笑转过头来。施晔的心微微一动,心里有微微的欢喜。而后她倏忽又想到陆玮,不禁发出沉重的叹息。
那天,他刻意等着白泉忙完,一起回去。
那是刚下过雨的傍晚,街道上没什么人。施晔走着走着,就将耳机拿出来,分出一根线,塞到白泉的耳朵里。
耳机里是周杰伦的新歌——《青花瓷》。
“门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在泼墨山水画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那首歌单曲循环,放了一遍又一遍。
施晔有几个小时候的玩伴那几天正好来景德镇玩,他之前问过陆玮要不要一起,陆玮当时就一撇嘴:“你以前的朋友我都不认识,好没劲,不去。”
来景德镇自然是要买瓷器的,施晔思忖了片刻,还是打通了白泉的电话。
他虽有她的电话号码,但两人私下里几乎没打过电话。白泉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微微有些吃惊,那串号码,当初还在快递单上的时候,她便已熟烂于心。
她很快接通,施晔在电话那头问她能不能陪同一起,白泉答应了:“没问题的。”
隔天,白泉带他们去了景德镇的不少瓷器店,她识货,又会讲价,几个人都买得称心又如意。
下午,一行人去唱歌。ktv包间里,大家一首接着一首唱,都是很开心的样子。白泉也笑得很大声,话筒传到她手里的时候,便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唱,施晔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身旁的朋友捅了捅他的胳膊:“施晔,你也真是,你还跟我们说你女朋友性格不好不合适,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觉得她的性格超棒……”
施晔灌了一口加冰的雪碧,没有说话。
朋友们坐晚上八点的火车离开景德镇,送他们上车后,白泉跟施晔一起回去。
ktv里热火朝天的氛围还有余温,白泉因为喝了点酒,脸红红的,话也多了起来。
她转过头看着施晔,眼睛里好似有银河一般:“施晔,今天真开心。”
施晔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又开口道:“施晔,你过得开心吗?”
施晔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白泉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你和陆玮在一起,开心吗?”
施晔的心“咯噔”一下,好半天才缓缓说道:“玮玮她……我们之间可能真的有很多问题……”
话说到一半,施晔转过头来,正看向白泉的双眸深处。他心中充满惆怅,没有将目光移开,而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白泉啊……”
6
白泉坐在店里,摆弄着那根电话线,眼泪忽地就掉了下来。
时隔多年,她以想到当时的月光下,他的一句“白泉啊”,还是会觉得怅惘心酸。
哪怕是她与他的故事最后有着那样的走向。
哪怕是他放弃了她。
那晚他叹息着说出“白泉啊”的时候,的确是真的爱过。
她与他如今在这样的地方重逢,从二十出头的明亮少年变成面目模糊的成年男女。若是如今回校,在校园里并肩走上一圈,可会有人认出,他们曾是当年那样一场沸沸扬扬浓墨重彩的桃色绯闻的男女主角呢?
事情发生在那个八月末。
7
按照学校往年的惯例,要比其他高校开学的时间稍稍早一点。八月末的时候,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地返校了。
临近开学季,学校的论坛和贴吧便会热闹起来。某日,有人直接在里面放上重磅炸弹——“a区教学楼接吻门——内附图文说明”。
这种事件引起的反响最快,一个小时不到已被顶成热帖。偷拍者还真是用心,讲近二十张照片,每张都配了详尽的时间说明,并且在帖子的开头处用三号大字体加粗感叹“足足十五分钟,两人足足拥吻十五分钟”。
好在那个时候,苹果手机还没有风靡,手机相机的像素还不高,当事人的身份是隔天才被贴出来的。
再过几日,又有人爆出猛料:“当事人并非情侣,男方另有女友……”
白泉鲜少上网,直到被教务处喊过去了解情况,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躲在洗手间小小的隔间里拿手机上网,帖子下面有各种各样的留言。她的性格不大合群,在学校也没有什么朋友,留言依次浏览过去,竟无一人替她说话。
而施晔呢,施晔不一样,他英俊潇洒,又在学生会担任要职,是校辩论会会长、校篮球队成员。女友长得漂亮,还拿过当地举办的“校花来了”的比赛亚军。
有人留言:“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人八一下?”
下面有人回复:“有什么好八的啊,施晔怎么会看上这个女生,肯定是倒贴的吧。”
白泉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外面是八月末午后的阳光,焦灼刺眼,让人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她与施晔,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暑假时,白泉回了家,父母已各自有了不错的新生活,不再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们有时间会陪陪白泉,她的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放假一个星期的时候,她第一次收到施晔的短信:你在干嘛?
她微微愣了愣,还是回过去:看电视呢,暑期七天乐。
那边好一会儿才回复:嗯,好好看。
隔了两日,她又收到施晔的短信:白泉,你在干什么?
她回:浇花呢,阳台上的花有点蔫了。
他问:种的什么花?
又过了几日,白泉在午睡,睡得迷迷糊糊时,短信提示音又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看,是施晔发来的:白泉,你那边能看到彩虹吗?
白泉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回复过去:没有哎。
施晔发了一条彩信过来:你看,我这边刚下过雨,有彩虹。
他发过来的那张图片,雨过天晴,天蓝如洗,彩虹美丽。
白泉的嘴角有微微笑意。是的,收到施晔的信息,她是开心的。她并不迟钝,知道自己心爱之人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但开心之余,她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
直到临近开学,施晔在某个夜晚打来电话,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白泉,我已经跟陆玮分手了。”
“白泉,你能提前几天回校吗?我想见见你。”
两日后,白泉返校了。她并未刻意跟施晔约时间和地点,施晔发消息问她在哪里的时候,她回复:在教学楼自习呢。
施晔过来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已悉数离开,只有白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
那天施晔对她说了什么呢?白泉在阳光下大脑轰鸣,只觉得去回想施晔说的话时,也如雷鸣一般。
施晔说他喜欢她,说他整个暑假都在想她,说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平淡无趣地过去,没想到会遇到她……
白泉侧过脸去,抬头看向他。而后她忽地站起身来,主动吻上了施晔的嘴唇。他疯狂地回吻她,双唇触碰,缠绵交织。
天旋地转,电闪雷鸣,他的心中有滂沱的情感,她的心中又何尝不是。
留言上有人以不屑的语气扒着白泉的过往,甚至还有人扒出她高中时就交过一个男朋友。
“所以嘛,人品肯定不怎么样。”
那是白泉的初吻,它带着少女的欢喜,少女的紧张,少女的战栗,少女的疯狂。
她以为这是自己跟施晔恋爱的开始,孰不知,任何感情的开始,都太脆弱,哪经得起这样的风暴。
白泉那几日走在校园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然后便躲在寝室不出门。
她同室友的关系虽然寡淡,但看着她那样瘦下去,室友见了也心疼,买饭的时候会给她带上一份。可她摇摇头:“我吃不下。”
再过几日,网上又出现了新帖。
是陆玮发的。
原先尚未冷却下来的事端,仿佛又被注入了一壶开水。
陆玮在帖子里表现出来的是一个识大体、温和大方的形象,只寥寥几句话:“希望大家不要再议论这件事情了,给我和施晔一个清静的空间。我们之间可能是出了一些问题,正在努力修复,希望大家给我们一个机会。”
三言两语,却有着拨千斤的力量。白泉看到后,只觉得浑身冒冷汗。
手机抓在手里几天,却一直都没有等来施晔的电话。午睡的时候,她偶然听到室友在低声交谈,议论着施晔和陆玮一起出去旅游了。
白泉只觉得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缓缓扎入心脏。
半夜里,她摸索着从床上起身,在抽屉里拿到了那个瓷瓶。
黎明时分,宿舍的走廊一片幽静,空无一人。起了风,外面下起滂沱的夏雨。她捧起瓷瓶,用尽全力,狠狠地将它摔了下去。
然后她删除了施晔的电话,再将之前所有的短信全删除了。
直到几日后,手机上有不认识的号码打过来。她盯着那个号码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她在心底认定那是施晔。她没有接,而是毫不留情地挂断了。之后那边便没再打过来。
再过几日,还是原来的号码,发了信息过来:白泉,我想见你一面。今天晚上,陶艺店。我想见你一面,请你务必要来。
白泉盯着那条短信,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在心中冷笑——她已清醒,是的,她已清醒。
当初父母离婚,曾经相爱的两人对薄公堂,对彼此好似说尽了这辈子最难听的话,相恋时分享的脆弱都变成了此时彼此攻击的证据。
施晔也是如此,也是如此呵。他同这个世间所有道貌岸然的成人并无二致。他尚未保护过她,就已经选择牺牲她。现在又何必来招惹她。
白泉知道施晔的“晚上”指的是八点钟,那是他们先前心照不宣地出现在陶艺店的时间。
时针指向八点,又指向九点,再指向十点、十一点、十二点……白泉盯着手机屏幕上变动的数字,只觉得这一生好似都在那几个小时里耗费尽了。
一周后,便传来施晔出国的消息。
多可笑啊,浪漫温馨的开场,竟演绎出这般潦草狗血的结局。
隔了两个月后,她听说陆玮也出国了。
男女主角双宿双飞,只有她,落得个被人指指点点的下场。饶是她有再强大的心脏,也禁不起这般磨损。
大二下学期,白泉退了学,逃也似的离开了景德镇,并发誓这一生,都不再回到这个伤心地。
8
白泉怅然地在店里坐了一会儿,泡了一壶六安瓜片,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就准备起身关店。才刚走到门前,突然响起的一声“白泉”,把她吓了一跳。
是施晔,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声音也有些嘶哑:“白泉。”
白泉没有答话,仍自顾自地关门。
他往前走了一步,拦在门前:“白泉,我有话想说。”
店铺的客厅处摆着实木桌椅,白泉给施晔倒了一杯茶,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听着墙上挂钟“嘀答嘀答”的声音。
许久后,白泉开了口:“陪女友来选瓷器?”
“是妹妹。”施晔纠正,“她要结婚了,未婚夫在国外,知道我在景德镇读过书,便拜托我一起过来。”
他抬起头来:“你呢?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白泉没有开口。
施晔的目光投向窗外:“当年……我的确已经跟陆玮分手了……那件事情出来以后,我原本是想第一时间找你的……”
“可是你没有。”白泉冷冷一笑,“你出国了。”
“我出国前夕给你打了电话,可是你没有接。那天,我在陶艺店门口坐了一夜,你没有来……我以为你是不愿意见我了。”
白泉仍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当年那件事情之后,你并没有找我……”
施晔叹了口气,心里涌起无尽的酸涩:“是我不对,当时陆玮以死相逼,我父母跟陆玮的父母在生意上有诸多牵扯,事情出来以后,我几乎被禁足,根本无法跟你联系……”
“白泉,”他的眼泪倏忽掉下来,像极了数年前,那日他们结伴回校,一抬头便看得到天边那模糊的月亮,“这些年来,我内心有愧,却始终不敢走近景德镇一步,我怕会在这里见到你,却又怕见不到你。”
白泉似乎听到这些年来自己在心中建立起来的铜墙铁壁,此时如同沙堆一样缓缓塌陷。
当年父母离异,她以为自己是被离弃的那一个。在跟施晔的这场情事中,她亦以为自己是被离弃的那一个。
因为这种不安全感,这些年来,她把自己活成了不容许外人进入的铜墙铁壁。
并非啊,并非,年岁渐长,她知道了为人父母有诸多的不得已,生而为人,也有诸多的不得已。
当年的误会解开了,白泉只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就好似陈年旧事全部可以原谅了。
她缓缓起身:“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白泉……你还在怨恨我……”
“我不再怨恨你了。”白泉摇摇头,“只是,我也早已不爱你了。”
尾声
隔年八月末,白泉举行了婚礼。
小小的婚礼是在陶艺村举办的,依山傍水的老式院落,来的都是在陶艺村画画、烧陶的艺术家。
白泉当年退了学,辗转了许多城市,多半是在陶艺店打工。而她如今的婚礼对象,便是在那时结识的。
在他的眼里,白泉如瓷器,美丽、安静、独立,却又冰冷。
他也爱瓷,之前是美院毕业的,也算是小有名气。
白泉一直没接受他,他就那样静静地陪伴着她。
她在陶艺馆打工,他就放下架子,给陶艺馆画瓷。他知道她心中有故事、有伤痛,还有不愿提起的曾经。他从不过问,只是尽心尽力地呵护着她。
他鼓励她回景德镇,协助她找门面开店,慢慢地把这家小小的陶瓷店开起来。美术展他不去,媒体专访他不参加,就躲在这小小的景德镇,白泉做瓷,他就画瓷,做白泉心目中的“陪伴对方左右,可以温暖人心”的器物。
他仍记得去年八月末,那天天刚亮,他还在朦胧的睡意中,听到门外有人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他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开门,解开心结的白泉仿佛欢快的鸟儿一样,扑进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