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润清随作家代表团回中国，一到首都机场就遇到了麻烦。
  “小姐，你的证件有点问题，请稍后。”一位面容姣好的女海关人员用标准的普通的话对章润清说。
  “有什么问题？”章润清好像早就知道要碰到这类刁难，她很平静地反问。这时，早有一男一女两个穿警服的警察走过来，他们对章润清说：“章小姐，请跟我们到这边说话。”章润清扭头去看已经过境的冼教授和王大生，他们正惊愕地看着自己。不由一阵苦笑，道：“你们先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两个警察把章润清带进海关的一间办公室，让章润清坐在低矮的沙发上，那个较年轻一点的相貌英俊的男警察端来一杯白开水让章润清喝水，年龄稍大警衔也高一点的女警察则指着章润清的手提包，对她说：“根据有关法律规定，我们要对您的手提包和行李进行检查，请理解并配合。”
  章润清把手提包递给她，想了想，又把手机和钱包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并递过去。女警察当着章润清的面，打开手提包仔细检查。这时，另一个海关人员也把章润清托运的行李带了进来，也一并打开，里里外外进行检查。最后，他们挑出一个ipad，一台手提电脑，一个只能手机，把其他都一一装进章润清的行李和手提包里，把行李和手提包放在章润清的脚边。那个女警官又指着他们挑出来的东西对章润清说：“这些电子产品，我们要用仪器进行扫描检查”。
  章润清说：“那里面有我的私人数据，你们不能看。”
  女警官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对你的私人数据不感兴趣，我们只要检查有没有危害我们国家安全的东西。”
  到了人家的地盘，说什么都是徒劳，章润清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请我什么时候能够检查完？”
  女警官说：“这个不好说，也许一会儿就完了，也许需要几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
  章润清不再说话，任凭她带了自己的东西进了里面的那个套间。
  这时，递给她水的那个男警察口气很温和地问她：“这次回大陆干什么来了？”
  章润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你们刚才说我的证件有问题，现在怎么对我的私人物品感起兴趣来了？”
  男警察道：“海关嘛，难免要例行公事检查一下，请理解。据说您是个作家，您都写过什么作品呀，在我们国内出版过吗？我从小就崇拜作家，考大学的时候填志愿都是文学创作系，谁知道咱们国家根本就没有培养作家的学校，结果就考进了警校。这些年我才知道，原来作家根本不用读大学，那些人都是天才。听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连初中都没有读过。真的假的？对了，听说莫言最近去了美国，你也在美国，还是作家，你见过他没有？”
  这个小警察一口京片子，听口气就是一个文青，章润清不由被他逗笑了，淡淡说：“见过。还不止一次。”
  “你真的见过莫言？太伟大了！”小警察激动万分。
  “莫言出境不都从你们这里经过吗？怎么，你没见过他？”章润清挪揄道。
  小警察撇一下嘴，“见他？他以前没怎么出名的时候，咱也不知道他，现在出了大名，出入境都走贵宾通道。哪里轮到咱这种小警察见他一面？”
  “看来你这个文青还是当得有点晚啊。莫言出名可不是因为获诺奖，他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就爆得大名了。八四年他的《透明的红萝卜》一炮打响，被张洁誉为当年文坛最大的事件。八六年更是用一个中篇小说《红高粱》让张艺谋抱了金熊大奖。我当时正在北京大学进修，他到我们学校演讲，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第二次见他就是二〇一二年他获诺奖的颁奖会了，我作为文化记者采访过他。第三次就是最近，他在纽约去拜访王鼎钧教授。在鼎公家里跟他喝过咖啡。”
  小警察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八四年我还刚出生呢。”
  两个人正聊得热乎，那个女警官提着包回来，脸色温和了许多。她把三样东西和证件都还给章润清，道：“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你可以过境了。谢谢章小姐配合我们工作。耽误了您时间，还请理解。”
  章润清道声“谢谢你们效率这么快，都是工作，彼此理解吧。”说完，接过东西，起身拉着行李箱，走出问话室。
  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一直目送她过了海关，看着冼教授和王大生接过了她的行李，才转身回到问话室。
  这次文学研讨会是中国作家协会牵头组织的，因此，章润清他们的第一站在北京集结，组委会派了车来接。三个人一出国际厅就看见在一辆商务面包车的前面，有几个穿着整齐深色西装的男士，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举着一块“热烈欢迎北美作家代表团”的牌子，几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热烈欢迎”的笑颜，章润清就明白这就是来接他们的人了。一向不苟言笑的冼教授走在前面，脸上也挂上了笑容，向一个五十出头首长派头的人伸出手，道声我是冼奎松。对方满脸堆笑地与他握手，道句：我是邓先明，欢迎冼教授一行回国！章润清略略一怔，她看到随邀请函寄来的资料上写着组委会负责人邓先明的职务是作协影视处的处长。这种级别的干部虽然在京城车载斗量，但是却是手握实权的干员，亲自来接站可见作协的重视，这是他们没有料想到的事。邓处长又将其他几位接站的人办公室主任劭、zj省作协副主席、秘书长陈以及司机小王一一介绍，冼教授也介绍了王大生和章润清。大家一一握手寒暄。司机小王又忙着把冼教授他们的行李一一搬上车。邓处长招呼大家一起上了面包车，车子流水一样驶离机场。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之后，章润清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邓处长说：“邓处长，能否借我手机一用？我想给在北京的朋友报个平安。”
  “可以可以，”邓处长把自己的手机递给章润清，“章小姐在北京有朋友啊，方便的时候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啊。”
  章润清笑了笑：“当然可以。”然后用邓处长的最新款苹果手机拨了个号码，说了十几分钟的英语。然后把手机还给邓处长，笑着说：“不好意思，我的这个朋友是美国人，不懂汉语。”
  司机小王快嘴快舌地说：“美国人也一样交流，我们邓处长英语好着呢。”司机的这句话立刻让章润清的满脸笑容僵住了。因为她打的电话是给凯瑞的。内容是：我已经到了北京，以后每二十四小时都会跟你联系。如果没有联系，就说明出了状况，请你们加以关注。
  章润清还问了金焰的情况。凯瑞告诉她，赵刚回国的时候来过几次电话，最近几天失踪了，没有任何信息。大使先生正着急预备安排找人呢。
  章润清他们一行被安排在钓鱼台国宾馆对外开放的居住区，因为要等澳洲和欧洲来的两个代表团，所以他们到京后的第一天是自由活动时间，邓处长询问是否需要安排人陪同他们去长城、十三陵或者圆明园一带游览，冼教授说，不用了，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大陆人，这些地方都去过，还是自由活动活动好，就不劳领导们辛苦陪同了。邓处长客气了一番，就走了。冼教授想去北大东门的万圣书店看看新出版的书，王大生想去北京电影学院看个朋友，问章润清怎么安排，章润清说：“我头疼得很，想在宾馆里补补觉，倒倒时差吧。”冼教授和王大生觉得这次章润清回国有些怪异，也就随她了。
  等老冼老王他们都走了之后，章润清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门打车去了三里桥附近，买了个手机卡，又买了个非常便宜的备用手机，换上，然后给凯瑞打电话。
  凯瑞开玩笑地说：“又换了个新号码？看来你已经上路了。”
  章润清说：“我昨天打给你的电话是借别人的，我现在三里桥的绿茵酒吧，想跟你见一面。你有时间吗？”
  凯瑞说：“好。现在见你是我最重要的工作，我十分钟到。”
  时间才是上午，章润清在酒吧里面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这位置靠着窗户，街上的行人以及从正面进来的人都能收入眼底。章润清听人说过，三里屯这地方因为靠近使馆区，众多的外交官和外资企业白领、演艺界人士、跟外国人打交道的潮人以及一些身份暧昧的人都喜欢在这里喝酒、玩乐、交际，这里自然也成了便衣特工频频出没之地。她在这里见凯瑞，完全出于不得已。
  十分钟后，凯瑞出现在章润清面前。两个人各要了一杯咖啡，凯瑞低声对章润清说：“别说话，有尾巴。”
  章润清抬起头扫了一眼酒吧，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多了一对情侣，两个人低着头，在喝一杯黄色的橘子汁。
  凯瑞在一张纸上写道：“你出门往右拐，打车去兆龙饭店，进去之后躲在大厅里别动，十五分钟后见到一辆外交牌照的奔驰车过来，车上挂着美国国旗，那就是我在车上，你赶紧上车我送你回酒店。我们有事在车上谈。这里不安全。”
  章润清写道：“怎么这么紧张？”
  凯瑞写道：“照我说的做。”
  章润清收起纸笔，还给凯瑞。凯瑞故意大声用英语说：“实在抱歉，今天没时间了，我们以后再聊。你先走，我来结账。”
  章润清起身就走，头也不回。
  凯瑞招呼侍者过来结账，扫了一眼那两个盯梢者，发现那个女的已经不见了。
  章润清从酒吧出来，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看到那个女孩跟了出来，才慢腾腾地往兆龙饭店方向走，走着走着，突然又转过身来，朝着跟踪自己的女孩走过来。原来盯梢者最怕的就是被盯梢的对象突然回头，因为这意味着跟踪被发现，必须放弃。这女孩只好低着头拐进一家商店。章润清不管三七二十，硬生生跟了进去，女孩躲闪不及，被章润清逮个正着。章润清扯着她的胳膊说：“你刚才跟着我干啥？你是什么人？”
  那女孩吃了一惊，努力挣开章润清的手：“你这人真是的，谁跟你了？”
  “你还不承认？看看这是什么？”说着打开手机，里面有几张刚才偷拍的那女孩探头探脑跟踪她的照片。章润清愤愤地说：“我刚才在酒吧里就发现你和一个男的在旁边偷听，我出来往右拐，你紧接着就出来跟踪我，这就是证据！”
  这时候围上了一大堆人来，女孩涨红了脸，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刚才在酒吧里跟她一起的那个男的跑过来，拉着女孩就走，边走边说：“你这孩子，又忘了吃药了，快跟我回家！”然后对其他人说，“这是我妹妹，脑子有点毛病。散了散了。”拉着女孩匆匆逃走。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章润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大摇大摆向兆龙饭店走来。赶到兆龙饭店门口的时候，发现凯瑞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凯瑞说：“你迟到了三分钟。”
  章润清说：“我教训了一下那个跟着我的人。”然后得意地把自己刚才的壮举说了一遍。凯瑞默默听完，很不高兴地说：“你这样自作主张，不好。你得罪了他们，会有苦头给你吃的。”
  章润清也感到了自己的唐突，有些后悔。只听凯瑞又问：“你身边没带什么电子设备吧？入境的时候被检查过了吗？”
  章润清说：“是的。手机和计算机都被检查过了，行李当然也查了。”
  凯瑞：“你现在带的手机是从美国带来的吗？”
  章润清：“不是。是刚买的。”
  凯瑞：“入境后你给我打的第一个电话，用的手机不是现在这个吧？”
  章润清：“不是。那是我借别人的。”
  凯瑞：“什么人的？”
  章润清：“一个负责接待的干部的。”
  凯瑞：“你确定他不是安全部门的人？”
  章润清：“不确定。我从会议材料上看到他的身份是作协的一个处长。”
  凯瑞：“这个人的手机有问题。你第一打完我的电话不久，我的电话就开始被监听了。我们使馆有套设备，电话被监听马上就能测出来。所以你以后不能再打那个号码了。这是另一个号码。”凯瑞递过一张卡片。
  章润清并没有感到很吃惊，她从办签证开始，到入境被查，再到今天被跟踪，明显感觉到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不再说话，听凯瑞继续说。
  凯瑞很不客气地教训她说：“你这次不该这么匆忙回来。你应该能看出这次所谓的文学研讨会对你来说就是陷阱，他们想把你骗回来，只是他们要达到什么目的，我们还不得而知。”
  章润清小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我的两个朋友都回来了，现在下落不明，我呆在美国也心里不安，不如回来看看，也落个心里踏实。”
  “我们是外交人员，不能搀和中国的内政，不过你和金焰先生都是美国公民，对你们的安全我们大使馆负有保护责任。不过我得提醒你并通过你知会金先生，你们必须遵守中国法律，如果你们在这个问题上踩了线，我们也救不了你们。”凯瑞头也不回，一边开车一边说。
  章润清道：“你不提醒我们也明白，虽然我和金先生加入了美国籍，但是我们还都是中国人。我们不会干那种事，也不会给您和大使馆带来无谓的麻烦。我现在就可以向您发誓保证。”
  凯瑞脸上浮出轻松的笑容，道：“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我得告诉你点消息，你的另一位朋友，那位张晓东先生可能跟大陆有关系。所以我得提醒你，不要跟他搀和在一起。这次中国方面对你如此关注，我担心跟他有关系。”
  章润清吃了一惊，她说：“可是凯瑞，我已经跟他有关系了，我们俩是同学，在美国的时候他住在我家好久，他很信任我，委托了我一些事务。如果不能帮他，我心里会很不安的。”
  凯瑞扭头看了一眼章润清：“你们在美国住在了一起？”
  章润清道：“是的。”
  凯瑞说：“这就麻烦了，很难扯清了。”章润清感觉凯瑞可能误会了自己和马俊良的关系，她刚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因为美国人很难理解东方人的这种情感。
  “你跟一个军情特工做了情人，难怪fbi会盯上你呢。”凯瑞淡淡地说。
  章润清红着脸说：“我和他只是比较好一点的男女同学，也算是朋友，但我们没有同床共枕，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凯瑞笑道：“这倒是一件奇事。在美国，男女朋友一杯咖啡喝完就睡到一张床上去了。你们来一起住在一个公寓，居然不上床？你或他是不是有什么洁癖呀？”
  “别开玩笑了凯瑞，我们不是那种只有男女之情的朋友，而是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所以他出了问题，我不能不顾不问。”章润清认真地说。
  凯瑞：“你们中国人，人人都是个谜。好吧，我再告诉你一点信息，这个人并没有回台湾，而是在南京。所以他这次是很难逃过这一劫的。不过他也是，已经到了美国，何必又再回来呢？”
  章润清心里一震，眼睛里慢慢盈出泪水：他上当了！这个可怜的马俊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