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一番激烈的互搏之后，崇银硬接“狼人”一拳，后退数步。
  “狼人”的“牙突”，握拳姿势十分阴险，不是中指暗叠的拳尖，就是四指绷紧的小拳头。这种“小拳”，打击面比普通拳头小，但着力更强，配上那股锐利的钻劲，打人身上痛入骨髓。
  刚才这番交手，崇银不慎挨了好几下。
  不过，“狼人”也不好受，硬接了他一记后摆肘和一记砸膝。
  在两人近身交战的过程中，崇银逐渐认识到自身格斗术的不足之处。
  依他看，本来不管“凄惶短打”哪种击技，只要他好好发挥出来，都能牢牢占据上风。偏偏，无论哪种击技，他都只是个半吊子。因为，他还有两个关键性肢穴没有炼通。
  凄惶短打涉及的六个核心要穴，他炼通了四个，其中包括两个体穴和两个肢穴，因此他能初步施展这门套技，但还剩两个关键肢穴“长殇”、“未央”悬而未决。
  最尴尬的是，这俩肢穴分别位于左臂和右腿，这就使他无论施展哪种击技，都会显得左右气劲不一，呈现出左轻右重或者左重右轻的局面。
  如果要打破这种局面，他在使用右拳或右肘攻击后，后续连击只能以左腿完成。右臂的“九死”，左腿的“心冤”，这两处肢穴可以完美运气，发出沉猛气劲。可一旦做了这种限制，他的连击打法也就成了定式，很容易被对方看穿。
  到底应该保证连击的灵活多变，还是每一击的气劲如一呢？
  崇银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狼人”不愧为经验老道的格斗家，很快注意到，他的对手左拳明显比右拳力小，左脚也明显比右脚力大，而且左臂和右腿的攻击明显缺少那股极为生猛的气劲。
  他一开始以为这又是“无脸男”的诡计，毕竟之前被算计过一次，心中不免多了份警惕。后来两人数次交锋，对方的拳路中始终存在这个破绽，他这才起了疑心，故意挨了两记拳脚，以作试探。
  结论是……没有诡计！对方的格斗技中真的存有破绽！
  巨大的惊喜降临“狼人”心头。
  如果“无脸男”的格斗技含有这种发劲上的局限性，他在格挡和躲闪的选择性上可就大大增多了，许多时候他甚至能硬接对方一击，以换取自己的戳击打中对方要害。
  因为怀有这种心理优势，“狼人”越打越顺，指戳如风，拳尖似闪，终于，他再次抓住机会，施展出了击技“毒牙”！
  抹目击腹！
  只见“狼人”甩腕抛指，先以抹击攻崇银双眼，趁其招架之时，双手猛一推击，十成气劲击其小腹空档！
  崇银受了这一重轰，连退数步，最后还是失去平衡，直直向地面倒去，触地发出一声沉响。
  “狼人”知道崇银抗击打能力强，他的击技伤害有限，所以他故意没用戳打，改为平推，为的就是使其倒地。只要崇银倒地，露出破绽，他就能乘势而追，为这场比赛画下终止符。
  结果如他所愿，对方冷不丁受了推击，果然倒在地上。他正要瞧准机会，蛇随棍上，可当“无脸男”的倒姿映入瞳中，他双眉一皱，生生又停住脚步。
  下巴紧缩胸前，这是为了避免头部触地。
  小腹收起，这是为了避免臀部触地，防止脊椎受伤。
  双手掌心向下，与双脚同时着地，同时两臂挺直，这样可以减缓倒地的冲击力。
  此人猝不及防被击倒，还能瞬间做出种种后倒技巧，这是练过倒功吗？
  他猜得很对，这正是轻身技“暴裂身无”中的倒功技巧。“暴裂身无”练到深处，施技者经常会因为过于爆发的速度稳不住身形，所以这门轻身技包含了各种姿势的倒地技巧。
  “有这种倒地技巧，我这一击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我该继续进攻吗？会不会是陷阱？”
  “狼人”不由陷入迟疑，之前“无脸男”那记飞膝让他记忆犹新，直到现在他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而之所以挨了那么一下，正是因为对方示之以弱，引他上前。
  他这么一迟疑的工夫，崇银已经慢腾腾从地上爬起。
  崇银盯着他的对手，目光闪烁，心道这家伙竟然学聪明了。
  然而，观众们没看到也看不懂“无脸男”倒地的种种细节，也不晓得“狼人”的老成之举。他们只知道“狼人”好不容易重新占据上风，将“无脸男”击倒，却没有乘胜追击，继续进攻。
  假面格斗场的擂台上，一方倒地是可以继续进攻的！
  一时间，看台上嘘声四起。
  “狼人”是心慈手软了吗？还是说，因为胜券在握，想要延长比赛，戏耍对手？
  阿黄大概倾向后一种推断，所以她的战况宣讲态度又改，再次嘲笑起“无脸男”来：
  “阿黄收回之前的话，看来‘狼人’刚才被击倒只是一时大意，他一旦显现出真正实力，‘无脸男’根本难以抗衡！”
  阿黄的发言，就像这个格斗场的风向标。她话锋一转，观众的情绪立即改变，许多对“无脸男”心怀期待的人，又转而为“狼人”鼓噪呐喊。
  “这个宣讲人太过分了！”提霜闪闪恨得牙痒痒，她发觉场子又变回最初那种，所有人都瞧好“狼人”而“无脸男”必输的氛围。
  就是在这样一股氛围中，崇银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你不错，你很好。”他先对他的对手说了这样一句，而后高昂头颅，望向格斗场高高在上的天花板，再然后，他开始放声大笑。
  他的纯白面具虽未经加工，还是设有基本的变音装置，所以他的声音从面具底下传出来，也是尖细刺耳的，和“狼人”的声音别无二致。
  不过在场者都能听出来，“无脸男”的确是在放声大笑，而且应当是那种连绵的、中气十足的又肆意畅快的笑。
  他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是被“狼人”打坏了脑子？
  场中躁动的氛围，因为这笑声，不知不觉陷入一种凝滞。那些咒骂“狼人”放水的观众，也不由慢慢将声音放小，最后干脆住了口，仿佛生怕打扰到这笑声。
  无人知道他在笑什么，有人猜测这是“无脸男”的挑衅，是一种胜利宣言，连“狼人”也这么以为。但事实真相是，崇银在倒地的一瞬，想起了些许往事。
  曾经，崇银作为妖主，站在了妖的巅峰，可随之而来的，是身居至高、无人为伴的寒凉和寂寞。
  为了谋求对手，他甚至踏遍深山老泽，寻找远古妖族的踪迹。只是幸存的远古大妖基本都陷入永眠，有幸寻到的几位也是弱得可怜，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惊喜。
  他曾以为他会孤高到死，未想因黑耀陷害，他失去葵龙之身，流落到这方名为“晓寒之原”的土地。
  昨日种种，地覆天翻。他变成弱小的人族，一下子从群山之巅，跌至深渊之底。
  在这里，冷风能割面，酷寒可杀生。曾经遥不可及的死亡，而今比肩而立，如影随形。
  他挣扎着变强，可不时仍有威胁他生命的存在出现。种种训练、考核自不必说，那些接踵而现的人族，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强大，令他毫无还手之力。
  贞堡地下的冬末泽，冰场之上的黑耀，轮盘赛遇到的羽落·贝黎赫……仔细想想，好像也只有与阿加莎的那两场战斗，可以称得上势均力敌。
  自身太强，于是碾压对手，无趣之极。
  可如果自身太弱，被对手碾压，那不仅无趣，而且可悲。
  真正富有活力的战斗，应该是实力对等的战斗，其中充满了变数。对战双方都必须全心全意投入厮杀，不到最后一刻，没人知道谁会戴冠为王，谁会跌落尘埃。
  这才是有意思的战斗，是令人感到愉悦的战斗。
  就像此时……他和“狼人”的这场厮杀！
  “这不正是我苦苦追寻的对手吗？这不正是我想要的愉悦吗？”
  倒在地上的崇银，心间慢慢溢出一种绵长的欣喜。
  他还活着，他在战斗。
  他会作为一个人族，逐渐变强，然后与那些同样很强的人族战斗。
  他继续变强，又将与那些更强的人族战斗。
  前方，无数的战斗，似一场无尽的远征，在等待着他。
  怎能不愉悦？又怎能不快活？
  所以，他起身，仰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