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时，习冰城上城的一条主干道上，充满了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其中，既有前往素之广场淘货的贵民老爷，也有出门散心的贵民小姐，但更多的还是普通上民家庭出身，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打工者们。
  商店的雇员、酒馆的女侍、学院的讲师、工会的劳工、驾车的骑士、扫雪的清道者……这些打工者虽不像下城人那样，需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培植仓从事种植工作，但也一样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充当小小齿轮，好让习冰城这座庞然大物正常运转下去。
  不过，无论贵民上民，他们的衣着穿扮和精神面貌都与下城人迥异。即使再困窘的上民人士，也会置备几身较为得体的行头，这样他们出门时才能抬得起头来。
  也因此，当这条街上忽然出现一个粗衣烂裤的毛头小子，立即很明朗地与周围人流区分开，显得与这条街格格不入。
  这是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寸头、黑发、灰瞳，五官平凡，神情冷漠。
  他头上戴着陈旧雪镜，身上衣裤破烂还在其次，关键是极不合身，手腕、脚踝都露出大半截，显然穿了许多年。瑟瑟寒风之中，他只裹了一件单衣，却无一丝畏冷之色，笔直而坦然地站在街道一隅。
  这位年轻人，自然是获得出营许可后，沿着主干道一路行来的崇银了。
  老实讲，此时的崇银，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心中颇有一些茫然。
  好吧，他变成人类的确有段时间了，可活动空间基本停留在破冰营之内——前营基本是封闭式训练，等闲不允许出营的，何况他见天忙于训练，也没有什么出营意愿。
  升营之后，作为后营学员，可以申请出营。只是要报备出行时间，若逾期未归将受宣纪会的问询。
  重点在于，他在破冰营一呆四年多，今天是他第一次出营，还是独自一人。
  于是他发现，尽管言行已然和人类别无二致，他还是不太具备一个人族该有的基本素质，比如迅速辨认出那些冰雪建筑的不同之处，比如在一个街道纵横的城市里分清东西南北，再比如，知道怎样按照已知的地址从一处跑到另一处。
  上城雪坡区宽角巷11号黑高酒馆——这是崇银从查宝那里拿到的地址。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好像迷路了。
  “早知道就叫那两人一起了。”崇银暗想。
  海登虽说对上城不熟悉，起码比他这个路痴强。梨奈本来就是上城出身，若由她来领路，自然是得其所哉。
  那两人不在，单靠他自己按图索骥，看来是不太现实。
  不过，崇银也不甘心就此折返。正在踌躇之时，他发现街边停着一排驯鹿座车，不时有路人上前与座车骑士们议价，谈妥之后，坐进坚冰车厢绝尘而去。
  瞧起来，这些座车会带着顾客去他们任何想去的地方。只是，雇车显然要花钱，崇银却身无分文。
  “这些驾车者整天穿梭在上城的大街小巷，问他们应该能知道去那儿该怎么走。”如此一想，崇银移步向那群骑士围聚的圈子靠过去。
  这些座车骑士大都身穿赭色或栗色的防寒风衣，头戴棉毡帽和防风镜。此时，无客上门的骑士都凑在一起闲聊。
  没等崇银靠近，其中一个神情最跋扈的骑士忽然注意到他，发出放肆笑声：“你们看，那小子穿的什么玩意？”
  众骑士纷纷撇头瞧去，也都露出轻蔑之色。
  “哈哈，哪里来的下城小鬼？”
  “下城小鬼跑到上城来做什么？赶紧滚回下城去吧！”
  “低贱的下民，你只配舔我的脚底板！”
  座车骑士在上城也属于社会底层，少有时候能快意嘲笑别人，所以一旦有这种机会，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势必狠狠显露他们的优越感。
  阵阵污言污语入耳，崇银不禁眯起眼睛。他朝左右两边一望，闲杂人等好多，当街杀人估计会被抓起来吧，那可不行，他还要回破冰营呢。
  这是上城，而且是白日青天之下，不比当初手刃贝鲁的时候。下城管理松懈，而且贝鲁是街边仔，死了根本无人在意。如果在上城的大街上血洗这群骑士，性质可就不同了，十有八九会被习冰禁卫通缉。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崇银深吸口气，暂且把妖主的尊严收了起来。
  他走到那个带头嘲笑他的骑士面前，笑容和煦地问：“我要去黑高酒馆，你知道怎么走吗？”
  “黑高酒馆？”那骑士神色一动，“区区下民，去那里干啥？”
  旁边骑士揶揄道：“萨沙老大，说不定人家有格斗家实力，去那里应聘呢！”
  “格斗家？就这小子？”名叫“萨沙”的骑士满脸不屑，呵呵冷笑，“这厮要能是格斗家，我都能……”
  他声音一顿，倏而发觉一件怪事：这么冷的天，这小子穿这么少，怎么既不打哆嗦，也不缩脖子，脸上也毫无低温症的症状，反而呈现一种健康的红润。
  “不说吗？”崇银敛去笑容，倏而抬手向萨沙抓去。
  周围骑士见了，都露出玩味神色。下民小子竟然敢动手？萨沙老大可是开了王轮和命轮的布武者，肌肉扎堆，力大无穷，便是一头成年的雪地灰犬他都能顷刻掀翻在地。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们无比震惊。萨沙瞬间被捉住了手腕，而后少年轻轻一扭，骄横的骑士立即将身体蜷作一团，趴在地上连声哀叫。
  “啊——断了！断了！！”萨沙疼得泪眼朦胧。他的左手腕关节明显移位，应该是骨折了。
  “你现在知道了吗，去黑高酒馆该怎么走？”崇银再次和善一笑。
  萨沙一面痛哭流涕，一面噼里啪啦从嘴里报出一堆方向和街道名称。崇银默默听完，眉头一皱，“再说一遍，讲慢一点！”
  萨沙只好又说一遍。不料，这遍讲完，没等他稍作喘息，这个表面质朴实则狠辣的年轻人，又让他说一遍。于是他又说了第三遍……
  当他说了第十三遍后，心中欲哭无泪：是在玩我吧？一定是在玩我吧？我要去看医师啊，我要回家啊……
  好在没有让他说第十四遍。他刚想松口气，却又听见崇银疑惑问道：“木子大道，第二路口，是向左拐还是向右拐来着？”
  大哥你还没记住啊？你是猪脑子吗？萨沙神情僵硬，一时间忘记疼痛，唯想吐槽。
  旁边一个骑士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心提示说：“向右！”
  这些骑士中固然还有一两个开了王轮的布武者，只是“萨沙老大”都毫无还手之力，他们自然也不够分量，更不敢群起而攻之，老老实实站在那听萨沙背了十三遍行车路线。
  他们已经猜到，这个年轻人很可能是真正的格斗家！
  崇银默记那些路口、方向、街道名称，只是越记越绝望。
  没道理呀，他也是开了长夜轮的人物，记忆力不赖的，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可他就是死活记不住，于是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上不自觉使力，使得躺在地上的萨沙又发出一声惨叫。他这才想起来把手松开，让萨沙重获自由。
  暗暗观察的骑士们见他阴着张脸，皆心下惴惴，大气不敢出。
  恰在此时，一个轻柔女声打破肃穆氛围，轻飘飘地说：“你要去黑高酒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搭车去？”
  崇银目光一闪，定睛瞧去。
  声音主人是位身姿窈窕的贵民小姐。她一身厚厚的羊皮大衣，戴米色宽檐帽，手提小巧女式手袋，整身着装优雅又不失贵气。她的面庞同样清丽脱俗，只是脸色有几分病态的苍白。
  “搭车？我没钱。”崇银直率地说。
  贵民小姐眉毛一弯，浅笑着说：“没事，不差钱。”
  ……
  一辆驯鹿座车飞快奔驰，穿行于林林街道之间，将各色景状甩在后面。
  车厢内，那位贵民小姐坐在一角，和崇银保持最远距离，眼神灵动，不时偷瞄几眼。
  对于一位名声清白的贵民小姐来说，像这样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是不太符礼节的。不过，这位贵民小姐显然是特立独行的角色，丝毫不将这些俗礼陈节放在心上。
  她刚才旁观了整场骚动，对这个一身陋装却高深莫测的年轻人倍感好奇。偷瞄几眼无果，她语调轻快地做起自我介绍：“我叫提霜闪闪，你叫什么名字？”
  好歹是坐着人家雇的车，崇银没有保持沉默，干脆利落地回答了她。
  提霜闪闪瞅着崇银面无表情的脸，心里有点犯迷糊。
  这副打扮，这种实力，如果是出身破冰营的格斗家，不该对“提霜”这个姓氏无动于衷呀……即使普通下民，也应该对“习冰四家”的名讳耳熟能详才对。
  可如果不是来自破冰营，不是格斗家，为什么要去黑高酒馆？
  须知，黑高酒馆那种地方，去的人要么是多金的顾客，要么就是工作人员。但那里大部分工作者都是内部培养，只有假面格斗场才会招募外部人员。
  这么想着，她试探性地问：“你去黑高酒馆做什么？”
  这样贸然刺问，或许会惹得对方不快，就算得到回答，可能也非真实答案。不过她还是这样问了，也做好了对方虚与委蛇的准备。结果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少年奇怪地瞧了她一眼，而后语气真挚地对她说：
  “不告诉你。”
  提霜闪闪：“……”
  ……
  不久后，崇银站在了宽角巷的巷口。
  这是条古怪的巷子，路面之宽其实可以称之为街道了。而有这样一条宽巷，路的两边却空空如也，只矗着一排低矮冰篱。在路左冰篱拥簇之间，一幢木屋孤单而立。从这幢木屋视线向后延伸，直到出巷都不见有其他房屋。
  宽角巷11号……对于只有一栋木屋的巷子而言，这个门牌号有何意义？
  提霜闪闪付清车马费，也渐步巷口。她像是看出崇银的疑惑，解释说：“我听说宽角巷原本有许多店铺存在，后来都被黑高酒馆合并，然后拆除了，所以现在只剩下独门独户。”
  崇银斜了她一眼，“哦，你还在啊。”
  这嫌弃的小眼神是怎么回事？下了车就不认人了？这位贵民小姐气得够呛。
  “我当然在了，我本来就要去黑高酒馆，难道你以为我是专程来送你的？我可没那么闲。”她故意说道。
  她期待着，这个面瘫少年也会问她一句“你去黑高酒馆做什么”，那样她就可以同样十分高冷地回之以“我也不告诉你”，好报刚才的一箭之仇。
  然而，崇银根本不理她，径直朝那木屋走去。
  她连忙迈开小碎步跟上，嘴里还念叨着：“你不想知道我去做什么吗？”
  “不想。”崇银惜字如金。
  “你……”提霜闪闪咬了咬下唇，“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两人推门而入，见到其内全都空荡荡的条形桌和高脚椅，同时为之一呆。
  黑高酒馆……酒馆！按崇银所了解的人类常识，酒馆，不应该是有许多人类聚集的地方吗？
  幸好吧台处还有人影晃动，那里站着一位年迈酒保。他穿着燕尾服、白衬衣，举止彬彬有礼，正在擦拭一支矮脚杯。
  两人凑近之后，发现老酒保脸上戴了个黑丝的独眼眼罩，加上完全披散开的灰白长发遮住了前额和侧脸，使得旁人无法看清他真实的容颜。
  见有客入门，老酒保停下手上动作，抬目一望，以粗哑的声线问：“有什么能为二位效劳？”
  提霜闪闪清了清嗓子，有点紧张地念诵道：“我以阴影之友的名义，敲开漆黑之门；我凝视阴影之主，阴影之主亦回之以凝视；此时此际，我心深知，比雪更红的是黑暗。”
  这段意义不明的话，是显而易见的暗语，之前查宝老头也一字不差地教给了崇银。
  不过要在人前念这么一段话，怎么说呢，有点……愚蠢？羞耻？总之崇银是不愿意念的。
  所幸现在有人代劳了……这么看来，这个提霜家的贵民小姐除了有钱之外，还是有其他可取之处的。
  “二位是一起的吗？”老酒保问，目含审视。
  提霜闪闪眨眨眼睛，忽然间福至心灵，大声说：“不是！”
  “哦，那您可以进去了。”老酒保一指酒柜旁的侧门，又瞧向崇银，“那么这位年轻人，有何贵干呢？”
  崇银恼火地瞧了眼得意洋洋的闪闪，说：“我也要进去！”
  老酒保耸耸肩，盯着少年，也不说话，意思显然是让他再背一遍暗语。
  崇银无奈，结结巴巴说：“我以……阴影之狗，哦不，之友的名义……”然后就讲不下去了，最后破罐破摔憋出两个字，“……同上！”
  “‘同上’是什么鬼？你是瞧不起我精心设计的暗语吗？”老酒保板起脸，态度十分坚决，“不好好讲一遍，你就不能进去！”
  “老头，你最好再考虑一下。”崇银软的不成，就想来硬的，一伸手就搭上了老酒保的左肩。
  他手上暗暗发力。以他的力量，若是普通人挨了这一下，肩关节可能会生生脱臼。
  老酒保却纹丝未动，淡淡说：“年轻人，手劲不小啊。”
  “好硬的骨头……”崇银暗自惊讶，不动声色把手缩了回来。他已瞧出，这个老酒保，至少也是格斗家般的存在，而且锻体层次可能比他还高！
  面瘫小子吃瘪了……虽然是看门人，那也是黑高的看门人，哪有那么简单就能武力突破……
  提霜闪闪站在一边看戏，心里笑开了花。
  这时，老酒保忽然望了来，说：“那位小姐，还不进去吗？”
  闪闪在老人的注视下感受到了压力，努了努嘴，有点不甘心地消失在那扇侧门之后。
  她走后，老酒保打量了崇银一圈，问：“破冰营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崇银双眉一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若有所悟。
  穿的这么落魄，明显下民一个，又有格斗家实力，又是年轻人……好像的确也只能是来自破冰营了。
  老酒保面色挣扎，半晌才说：“算了，你进去吧。下不为例。”随之他还低声嘟囔，“要不是场子里缺人……”
  崇银可不管那么多，大摇大摆步入那扇侧门。稍后他就来到一方四壁萧条的窄间，早早入内的提霜闪闪却不见了踪影。
  他毫不诧异，静心等待。须臾之后，噪音渐起，整间屋子开始下沉。他的判断没错，此间又是一个升降梯。
  “这个世界的人族还真是喜欢修造地下建筑和机关暗道……也许是恶劣的外部环境促使他们养成这种倾向？”
  遥想之际，升降梯沉到最底。崇银移步门外，眼前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