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娜独自顺着小道行走，目光搜寻未久，便在一众相差无几的青砖楼中找到了自己的住所。
  这些批量建造的公寓式小楼，连楼前的冰刻指示牌都像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她对着竖直的牌子打量半晌，确认上面凹窝的线条的确代表了数字“3”，才拎着她不多的随身行李——一个深棕色的软皮手提包，缓步走了进去。
  步入小楼，如缇娜所料，既没有会客大厅，也没有门房室，直接是一条逼仄的走廊。她经过一扇扇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沿着楼梯上了二层，很快来到挂着“204”号码牌的大门之前。
  在这扇门的正对面，是“205”室，缇娜知道这是梨奈的房间。
  “接下来的两年，就要透过这扇门注意梨奈小姐的动静了。”缇娜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莫老头发的身份牌，而后将它伸进金属锁的一字型孔洞。在略微扭转之后，门“啪嗒”一声开了。
  她走进去将门掩合，环视房间内的景状。首先看到了一张没挂帷幔的四柱床紧贴墙边，床沿摆着张坚冰所制的书桌，还有一个孤零零的四脚櫈。低矮的天花板上内嵌了一小块粗糙的夜光石原石，这大概便是夜间唯一的光源。没有壁炉，没有衣柜，连盥洗室也没有。看来整个二层的住客都要使用走廊拐角的公共盥洗室。
  尽管瞧上去差强人意，缇娜心中却很满足。要知道，前营学子从入营之初便是同期共居一室。集体生活固然热热闹闹，但也充满了各种困扰，尤其他们往往还是男女混住。
  而现在，作为后营学员，她可以享有一整个房间，只要不把房子拆了，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她。
  在房间里踱步转了两圈，缇娜走近窗台。透过弧形的凸肚窗，她能遥遥看到远处气派的理事大厅，更左边是一座高耸的塔楼，那大概是后营的授课教室。
  身处小楼二层这样的高度，视野其实没那么辽阔，风景也未必美不胜收，可不知怎的，她的心间突然盈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多年以前，尚处幼年的缇娜还与家人挤在一栋小小的冰房里生活。那是栋占地仅有十几个平方还没有窗户的冰房，每当夜时她要紧裹棉衣和弟弟妹妹拥在一起相互取暖。
  她的父母没日没夜在地下培植仓种植剑齿麦，然而拼命操劳所获取的微薄薪水也只能勉强度日，没法让他们搬入一所更大更宽敞还有窗户的房子。
  从那时起，缇娜就幻想能够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且有着漂亮飘窗的房间。而目睹了父母大半人生的她内心十分清楚，如果仅仅成为一个地位低下的下民农夫或者普通劳工，即使是这样的渺小愿景都难以实现。
  直到十二岁那年，缇娜从邻居小孩口中听说了破冰营的存在。
  “那个训练营专门招收下城孩子，将他们培养成格斗家……格斗家据说比布武者还强，要是我能成为格斗家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去城外冒险，捕捉凶猛的异种，和同样强悍的格斗家组队，还能去其他城市看一看……”邻居小孩语调高昂，双目充满了憧憬的光彩。
  缇娜对他的描绘无动于衷，只是低垂眼帘，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要是我成了格斗家，肯定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吧。”
  光阴易逝，一晃六年过去。
  她不仅通过罂粟大道的试炼，成功被破冰营录取，还在入营不久受到雪冰漫家的招揽，成为一名服务于贵民世家的暗探。如今更是顺利从前营毕业，进入后营深造，只要完成好幽语小姐交代的任务，未来光明而美好的前途也可以预见。
  然而，年幼时许下的小小愿望，不知何时已被她遗忘在心底某个角落，积满了层层尘埃。直到今天，站在学员住宅3栋204室的窗台之前，她一下子想起来，原来她曾祈求过这样渺小的幸福。
  人是不是都会这样，走在路上只顾低头前行，反而忘记当初为何要出发？
  ……
  缇娜收回远眺的目光，深吸了口气，赫然发现她光洁的脸颊上，不知何时留下一道泪痕。
  “我怎么还多愁善感起来了？”她自嘲地摇摇头，擦了擦脸，“还是做正事吧。”
  她来到书桌前，坐在了四脚櫈上，并从软皮手提包中取出羽毛笔、墨水瓶和一摞羊皮纸。摊开一张羊皮纸，蘸好墨汁，她认认真真写下一段话：
  “邀请梨奈小姐进入宣纪会的任务同样以失败告终。进行邀请的人员专门挑选了执行二部的干事林奇，他与雪冰漫家毫无关联。过程中，梨奈小姐犹豫再三，最后在快要答应的时候，被名为阿银的同伴出言阻拦，最终表示了拒绝。”
  这时，缇娜听到对门传来一阵异响，知道是梨奈回来了。她搁下羽毛笔，竖起耳朵静静聆听，没过多久，她又听到关门声和一串渐而远离的脚步声。闭目思考了一阵，她在纸上接着写道：
  “名为阿银的学员无疑是这个三人小团体的头领。梨奈小姐对此人极度信任，甚至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如果此人对梨奈小姐产生非分之想，恐怕会产生不堪设想的后果。小奴建议，派遣专人对其一举一动进行监视。”
  写完落笔，缇娜将羊皮纸卷起，塞入一个细绳束口的印花绒布袋，而后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
  几乎在她收回双臂的瞬间，门口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叩门声，先是两短一长，再是两长一短。她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略显慌张地开了门。
  门后是她完全意想不到的脸孔——红鼻头、圆眼睛、苍白皮肤以及过分张咧的鲜红大嘴——这是一张戏团小丑的脸孔！
  细看两眼之后，缇娜发觉不对，面前这张脸其实是一张做工精致的小丑面具，而来者真正的容颜隐藏其后。
  “先让我进去！”面具底下传来粗声粗气的说话声。
  缇娜立即从这低哑的声音、高大的身形以及纯黑的斗篷和礼帽辨认出，来者正是如今身为少主贴身执事的千禾先生。
  她连忙让出道路，同时屈身行礼，借机掩饰在她脸上历历可见的古怪神色。
  真的听了幽语小姐的话，戴上了面具……可为什么是小丑面具？八成也是幽语小姐的手笔……
  缇娜又瞄了眼千禾先生的红鼻头，心想戴着这个面具走在后营，真的不会被当做可疑分子抓起来吗？
  千禾执事快步进门，待大门关严后也不寒暄，劈头就问：“密报写好了吗？”
  缇娜赶紧抄起桌上的绒布袋，双手捧着，恭敬地递过去。大概是对缇娜的办事效率感到满意，千禾的语气变得温和不少，“很好，我会将它送到少主手上。”
  他将绒布袋小心放入内衬口袋，而后从斗篷下面神奇地掏出一个黑黢黢的纺锤形铁笼，其内活蹦乱跳着一只皮毛雪亮的活物。
  “是‘依依鸟’！”缇娜盯着这小东西的短喙、灰黄尾羽以及溜溜直转的墨绿眼珠，惊叹地叫了一声。
  作为n级驯种，依依鸟不像角马、座狼、雪地灰犬那样能在习冰城内轻易见到。虽只是个巴掌大的小东西，它的抗冻耐寒和对强风的适应力在n级异种中都是出类拔萃的。由于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它不依赖人类，也能独自在晓寒之原生存下去。
  n级异种往往被视为介于野兽与异种之间的存在。它们属于异种的最底层，在晓寒之原上只能作为高级异种的口粮。但即使是这些位于食物链底端的弱小家伙，也能无惧风号雪舞，与高等异种一般无二地适应寒原的生存环境。要是普通野兽或者家畜，离开人类庇护去往城外，唯有活活冻死一个下场。
  据缇娜所知，只有上城的大家族才有驯养依依鸟的方法及物力财力。这种空行驯种一般被用来充当活跃于城内的信使。之所以只能活跃于城内，是因为城外有风暴肆虐及种种危险，派依依鸟做长途旅行，基本上有去无回。
  千禾执事将铁笼放置桌上，仔细叮嘱道：“以后我不会再来，密报的接收传递交给它做。这是家族的财产，你要小心看养。照顾起来倒也容易，依依鸟基本上不挑嘴，喂点生肉或谷物都行。不过一定要记得每次让它送信之前喂一次奇异果，在它返回之后再喂一次。”
  缇娜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你在完成少主交代的任务之余，也不要忘记自身的修行。这个任务结束以后，家族还需要你入主宣纪会，成为雪冰漫家的利益代表人。”
  一席话洋洋洒洒讲完，千禾执事取出伸缩手杖，点了点地面，“我这就走了，你不必送。”随之十分干脆地开门而去。
  缇娜目光送走执事，再次坐回四脚櫈上，双手托腮，好奇地打量起铁艺囚笼之中，那个毛茸茸缩作一团的小不点。
  突然，她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打开了铁笼的笼门。笼门大开，笼中的依依鸟却纹丝未动，毫无振翅而飞的意图，只是用那小小的墨绿眼珠无声瞧着女孩。
  “你怎么不飞呢？这么喜欢呆在笼子里吗？”
  又等待片刻，确定依依鸟不会自己走出笼子，缇娜的情绪莫名失落起来。她将笼门关严，起身来到窗边，对着远处的塔楼呆望许久。
  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