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书听三更雨茶饮晓风寒
作者:西蜀晓农      更新:2021-05-24 17:53      字数:2666
  墙角计时更漏的城楼模型上,花生粒般大小的童子,举起玉杵,轻轻敲了三下玉磬。李明仲放下手中书,起身揉了揉双眼。浮屠辩机伴君多年,自然知道皇上的习惯,挥手撤去了挡风阻雨的法阵。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殿中,时大时小。夜风轻拂雨帘,带进丝丝寒意。失去了阵法的保护,那些轻纱被吹得飘忽轻扬,像女子起舞的长裙。
  李明仲伸了伸腰,啜了口浮屠辩机呈上的热茶,道:“安西节度使,虚位多少年了?”
  浮屠辩机自然知晓,陛下只不过是要借和自己聊天,整理下思路。
  “回陛下,十又一年了。”
  “裴怀远英年早逝,朕不胜伤感。”
  “裴将军那样的人物,百年难遇,确是我唐国无法弥补的损失。”
  “漠北闹腾太过,百官竟然心志孱弱,一门心思安抚、安抚。若是裴将军当此局面,不知会如何处置。”
  浮屠辩机心中一凛,不敢接话。自己作为内官,在军政大事上可别自作聪明,那历来是取死之道。
  “听说那李十二,已拘押在大理寺?”
  浮屠辩机心中更是紧张,难道陛下察觉了什么?虽然身为当今绝世高手之一,可是在唐帝面前,始终是战战兢兢,心中栗栗。
  “据老奴所知,先是由京兆府查案,但因事关外交臣节人命,大理寺迅疾接手。”
  “是否查明那些真陀人的死因?”
  “尚无定论。眼下能肯定者,不是死于中毒,或者念力的攻杀。”
  李明仲沉思片刻,问道:“真陀那边,可有动向?”
  “回禀陛下,军部尚无呈章。”顿了顿,浮屠辩机又补充道:“真陀相距万里,就算最快的信鹰,也得三数日。估计真陀尚未接到消息。”
  唐帝冷冷一笑:“如此说来,竟有人急着要替真陀拿主意了。”
  浮屠辩机背后渗出冷汗,面上却是一脸的惘然。
  “你且说说,真陀可能如何反应?中书省准备付出何许代价?”
  浮屠辩机躬身道:“朝堂之事,老奴不敢妄测。”
  “不必谦虚。你的见识判断,不在任何朝官之下。而且作为情报头子,你掌握的消息远比他们多而全面。且说说看。”
  “是,遵陛下旨意,老奴斗胆说说。漠北诸部,本就与我大唐离心离德,心怀不轨。那使臣离奇暴毙,也有种可能,就是他们自演的闹剧,必然以此要挟勒索。更可忧虑者,彼等显然筹划已久,后手不断”。
  “各部官员,承平日久,不愿轻启战端,定会设法安抚。军团方面,在沱沱河以西,目前只有巡边军三万、厢军九万,要掌控偌大的西域,实在力不从心。估计军团也不想动武。”
  唐帝点头,示意浮屠辩机继续。
  “如此看来,朝官们多半会以银钱赔偿、惩处责任者了结此事。”
  李明仲忽然问道:“漠北诸部,有战力的修行者,大概有多少?”
  浮屠辩机一愕,回道:“老奴无能,始终难有准数。下属们分析,约在二百左右。至于长期隐世的祭司、萨摩等,实是未知之数。”
  “朝官拟惩处的责任者,有哪些?”
  “鸿胪寺少卿李楠、大理寺少卿宋波、羽林军礼宾队正曹翰德、京兆尹孟礼温、太医院医官叶奇峰等。”
  “就这几人?”
  “名单为中书省暂拟备查,最后视真陀的反应而定。”
  唐帝再问:“名单中为何有叶奇峰?”
  “奇峰无能,未能救活乞斤钵罗。”
  “是如何通报真陀的?”
  “鸿胪寺议定,拟通报真陀,乞斤钵罗系食物中毒,经太医院奋力抢救,未果。”
  “你少说了一人。”
  浮屠辩机面不改色,身体躬得更低,恭身道:“下属们回报,中书省就是这么议的。”
  唐帝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视真陀的反应而定,哼哼!大唐什么时候沦落到如此地步,要视别国的反应而定!可耻!”
  “把尚敬给朕叫来!”
  浮屠辩机愣了愣:“现在?”
  唐帝并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
  ……
  中书令尚敬,年近八十,身康体健,精力充沛,老而弥辣,最近甚至又娶了房小妾,可算人瑞。然而半夜三更,正在爱妾身上努力之时被人叫门,不管是不是人瑞,都难耐火气。
  噼噼啪啪打了管家几个耳光,这才开口道:“如果不是真陀发兵攻唐,老夫就宰了你!”
  管家苦笑道:“禀老爷,是陛下召见。”
  ……
  尚敬气喘吁吁地小步跑进东阁的时候,唐帝正一边看书,一边饮茶。尚敬跪地请安,却半晌没有听到皇帝陛下“免礼平身”的说法,越来越诧异。虽然折腾小妾时尚敬尚可,但跪了这一会儿,却是腰痛脖酸。
  心中恼怒,尚敬大声再道:“中书令尚敬,参见陛下!”
  大唐天子与朝廷百官之间的关系,自太宗皇帝以来就与历朝历代不同,更像是同僚,而淡了些君臣威仪。皇帝对高级官员如此无礼,实属罕见。半夜三更扰人好事,还半天不让人起身,由不得尚敬火大。
  唐帝将书往案上一扔,冷淡地道:“听说中书省,已经准备好如何给真陀一个交待了?”
  尚敬自行站起,微微躬身:“启禀陛下,这是中书省的职责所在,臣等须得早做预案。”意思很明白,皇上啊,您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唐帝呷了口茶,道:“我大唐何时开始,需要向何国、交待何事?”
  尚敬愕然:“大唐礼仪之邦,文化天下。外交礼仪,世人观瞻。真陀使臣暴毙长安,岂能不给人家一个交待?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唐帝又问:“这世间,可有不死之人?”
  尚敬刚刚从被窝中爬出来,还跟不上唐帝的思路,顺口答道:“陛下说笑了。除了陛下这等修得大道的圣人,谁能不死?”
  “如此说来,真陀使臣自然也是要死的,是否?”
  尚敬晃了晃脖子,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陛下,问题在于,真陀使臣并非自然死亡。”
  “非自然死亡?中毒?剑伤?刀砍?锤杀?箭射?拳毙?”
  尚敬一时无语。大理寺的行家们都找不出死因,乞斤钵罗死得实在蹊跷。
  “陛下可是要堵天下悠悠之口?”
  唐帝终于怒了。一拍长案,鼎天窑出的天青秘瓷杯震得飞起,在地上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
  数十年来,尚敬第一次看见陛下发怒,心中一寒,又跪倒在地。无论大唐风气如何开放自由,皇帝毕竟就是皇帝。天怒之威,任谁也抗不住。
  “本来极简单一事,真陀人自己莫名其妙地死掉,鸿胪寺适当表示哀悼,协助一下丧事即可。可是尔等非要搞出什么案件,非要搞出什么暴毙、什么责任者、什么交待,现在还搞出个什么悠悠之口!若不是平素知你为人,朕还真认为尔等在搅些什么阴谋!”
  “鸿胪寺无能!中书省无能!”眼见地上老臣瑟瑟发抖,唐帝余怒难消:“着即撤销拟定的通报,按朕的意思办!”
  尚敬抬起头,小声嗫嚅道:“臣看那真陀蓄势已久,必要大做文章。大唐若如此回应,只怕……”
  唐帝终于忍无可忍:“怕!大唐的官员,竟然连怕字也说得出口!尚敬可耻!”
  见到唐帝震怒,尚敬反而平静下来:“安西军团可没有开战的准备!军团也没有主帅!”
  唐帝平复了一下心情,让尚敬起身,盯着他道:“朕不关心是谁在用这个乞斤钵罗做文章、做什么文章。再说一次,尔等就按朕的意思办!”
  尚敬叹了口气:“可是真陀……”
  看见尚敬还要啰嗦,唐帝这次却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道:“真陀若有异议,就灭了真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