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玄武大将军府七公子和浮屠辩机就在长安，但最先找来的，却是丘月的金子。
  金黄色的夕阳中，看着李十二汗流浃背地在炙热的火炉前，卖力地煮着汤饼，奉命前来办事的丘家小管事江上风，悄悄地从口袋中，拿回了一半的金子。
  昂然走进店中，江上风的眼光刚扫过一张空板凳，手脚麻利的弥真就跑过来，在本来就很干净的凳子上又卖力地擦了几下。
  看着弥真满是油烟的小脸，乱糟糟的辫子，洗得发白条条缕缕的小褂子……江上风又悄悄地拿回了剩下的一半金子的另一半。
  “把李十二叫来。”
  “他忙着呢。客官要几碗汤饼？”
  “老夫有话说给李十二。”
  “我才是老板，您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江上风眉头一皱，冷冷道：“金子的事，也和你说？”
  弥真大喜，点头如啄米：“嗯嗯嗯！那只得和我说了。金子的事，他管不了。”
  自从西邸雅集成名以来，来汤饼店找过李白的人很多。看稀奇的大约占五成，想要结识的大约占两成，提亲的大约占两成。还有一成，却是来……买诗的。
  都说贫穷能限制人的想象力，此话不假。对于别人是否用自己的诗出名，李白毫不在意，因为那看不见、不知道。看得见的，是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
  而且写诗对李十二来说，就像拿食客拿筷子、赌徒掷骰子、剑客舞长剑一样，是毫不费力的事情。
  所以稀里糊涂的李白卖了很多诗。当然，所有的事都是人小鬼精的弥真在操持，所有的金子也归了弥真。以至于李白偶尔想买袋牛轧糖来娱乐一下自己，也得苦苦哀求弥真几天。
  可怜的李白和弥真并不知道，名利名利，名和利本来就是一体。那些买他诗的人，早就出了大名，换来的钱不知道能买几万斤牛轧糖……
  就像是领军功。贫苦出身的士兵更愿意领白花花的银子，而稍微有点见识的则更愿意升官。
  有了官位，不就有了银子了吗？官位越高，银子不就越多吗？
  江上风却哪里知道这些，只是觉得很不耐烦。
  直接走到李白面前，厌烦地拂开蒸腾的水汽，江上风在李白耳边道：“有一百两金子给你，只要你一句承诺。”
  李白微微一惊，手里动作不停：“你是谁？什么金子？什么承诺？”
  “只要你不参加此次诗科，一百两金子就归你。”江上风拉开锦袋，晃了晃里面的金色。
  李白觉得很好笑。
  虽然他对弥真的小金库毫不干涉，但也约略知道，起码已经有了千金之数。
  其中包括拿着紫金鱼袋去官库里取的十两。不过李白、弥真一致认为，不劳而获是可耻的行为，所以在验证了紫金鱼袋的真实性后，他们再也没有用过。
  小女孩模样的玄霜，则是很不以为然。老李家的金子，谁花不是一样？不把皇帝老儿的官库搞空，实在是妇人之仁。
  而眼下不知哪里来的老头，居然想用一百两金子，来收买一个千金富少。
  李白忍不住笑出声来：“麻烦您让一边，我还要削面呢。”
  江上风心道：想不到小小年纪，看着好像老实，也知道讨价还价。好吧，市侩伎俩而已，见多了。咬咬牙，道：“二百两！”
  眼看汤饼再不起锅就要煮老了，这老头还在身边碍手碍脚，李白微微恼火。心想要是有碗面汤，浇在这家伙脸上就好了。
  心里想着，顺势看了翻翻滚滚的面汤一眼。
  锅里像是刮起了狂风，锅中宛如汪洋般波涛翻涌，一浪高过一浪，狠狠撞上锅沿，溅出一大股面汤，正泼在江上风右手上。
  一声惨叫，江上风右手瞬间暴起大量血泡。手一松，袋子跌落地上，金元宝滚了一地。
  店中食客们愕然停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上风尖利地惨叫着，托着右手直跳脚。李白本想找冷水给他冲冲，却被一把抓住。
  “想跑！哎呦……赔我的手！赔我的手！哎呦……”
  医馆的叶士文，正好在店中吃面，见到江上风的右手，皱眉道：“烫得厉害，要覆烫伤膏。你且等我回医馆……”
  李白心想，要是玄霜在，给你吹口气就好了。
  玄霜拎着一袋子东西，正巧进门。和李白神识一碰，便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江上风的右手，瞬间就成了冰棍。地上的金子，却变成了土坷垃。
  叶士文直呼见鬼，而愤怒的江上风，毕竟见多识广，知道这汤饼馆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普通。一旦闹将起来，自己该怎么解释？代表丘家来收买钦点参加诗科的李白？
  忍住手上的冰火两重天，痛惜着变成粪土的一百两金子，江上风只好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道烟溜走了。
  江都丘家，还是大意了，以为派个驻京的小管事，用五百两金子，就能砸晕一个小厮。
  ……
  入夜时分，三个人坐在树枝上，看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就算给一万两金子，也不能要。必须参加诗科，必须拿到状元，迈出摆脱草木命运的第一步。这是三人聊了半宿，终于达成的共识。
  “十万两金子呢？”弥真产生了新的问题。
  玄霜笑得掉到了树下。
  就在脑袋撞地之际，他想起一件很严肃的事。
  嗖地一声窜到树上，他盯住李白，问：“今天你只用意识，就激起面汤烫了那家伙？”
  李白搔了搔头：“是啊，我正那么想，面汤就溅出来了。”
  玄霜很兴奋，抓住他双肩直摇：“那咱们再试试？”说着往院中的井里一指。
  李白瞪大眼睛看着井口，心想：“井水跳出来井水跳出来井水跳出来……”
  直到三个人六只眼睛瞪得发酸，井里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玄霜叹了口气，失望道：“原来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啊。”
  弥真敲了敲他的头：“不许骂十二郎。看我的！”
  “哗”地一声大响，井里喷出高高的水柱，超过树梢后才轰然跌落，把三人淋成落汤鸡。
  李白气得要打弥真，玄霜却没变成小女孩，只是摇头道：“再来！”
  井中水柱反复升起、落下。李白急道：“别闹了！院子都快淹了！”
  玄霜仔细地看着弥真，露出迷惑的神色：“谁教你的？怎么就会这样玩水？”
  弥真得意道：“还要谁教吗？我天天洗碗拖地洗衣服打水烧水……和水打的交道多了，看得多了，想得多了，试得多了，不就知道水的规则了嘛。”
  李白大为惊讶：“什么规则？你教教我？”
  玄霜白了他一眼：“天地规则，不好教。我懂这些规则，可是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兴许终教的教院中有什么教程，让白痴通过练习，一步步也能掌握。你去试试？”
  李白摇摇头，进了教院，能不能活命都不知道。
  玄霜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弥真能轻轻松松看出规则，你写起诗来无人能及，各有所长，别不开心了。”
  忽然想起一事，玄霜拎着李白弥真，从树上掠到外堂，拿出个袋子来，兴奋地道：
  “你们猜，我今天买了什么好玩意儿？”
  李白弥真同时摇头。
  玄霜解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地倒在了桌上。
  一副麻将。
  李白变色，站起来往里屋走：“我可没兴趣！”
  玄霜一把将他揪住：“陪我玩玩嘛！很好玩的！”
  看着玄霜娇弱可爱的样子，满脸的恳求之色，李白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龙啊。
  反正心情郁闷，消遣一下也好。
  于是揪出尺童，四个娃娃，坐在汤饼馆的外堂，稀里哗啦开始搓麻。
  玄霜、弥真和尺童搓得是兴高采烈，李白却是心不在焉，老想着院子里的那口井。
  站在板凳上高呼酣战的尺童，举起一张幺鸡，狠狠拍在桌上，大喝：“我胡啦！”
  与此同时，后院的井里，终于“哗”地一声，喷出了高高的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