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汤饼店中，落汤鸡一样的李白、弥真，烧水洗了澡、喝了胡椒葱花汤，躲在被窝里，仍然瑟瑟发抖。
  玄霜双腿勾在梁上倒挂着，像秋千那样晃荡。他当然不怕冷，但同样地不舒服。
  就算身上不冷，心里也冷。
  本来弥真嫌他气息太寒，要赶他到外堂去拼桌子，但作为一条玄霜巨龙，他竟然觉得一个人，哦，不一条龙呆着，会更觉得冷。
  李白就算快要十四岁了，仍然消化不了今夜那么复杂的信息，瞪着迷惑的眼睛，问玄霜：“他们的什么千秋伟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需要我们顶礼膜拜的快感？可如果把我们都杀光了，什么千古一帝的伟大，又有谁来传颂、谁来崇拜呢？”
  玄霜道：“关键在于，人是杀不完的。屠尽了的王府，来年又会有别的王爷入住；烧光了的村落，很快又会有人去定居。”
  对伟大的人物而言，根本不可能看见任何一个具体的人。他看到的只是广袤的江山、无尽的岁月。所谓的子民，不过是一个数字，一个野草般的数字。
  只要这个数字没有真正归零，只要过得那么几年，又会成为千千万万。而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张三死了爹娘的悲戚，还是王五被砍掉了胳膊的痛楚，对历史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如山的枯骨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一堆钙质物而已。也许他们活着时和草木有点区别，可一旦死去，就连这点区别也没有了。
  伟大不是由渺小衬托出来的。恰恰相反，伟大是靠摧残渺小而成其为伟大的。
  弥真回想起山阳县、天明殿中那些试图烧死自己的人，很是不忿：“他们倒是想流芳千古，可凭什么要我的性命来当垫脚石！”
  在她看来，自己的死活，当然比什么千秋伟业，什么万世声名更重要。而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不能落实到一张安稳的床、一碗热辣的汤，到底又有什么用呢。
  更何况，有些人所谓的声名，往往烂得比尸首更早。早上刚立了碑，晚上就被人掘了坟。何必那么折腾呢。
  玄霜哼哼：“这就是小女子和帝王将相的区别！”
  “啪”地一声，木屐打在房梁上，震得屋架直晃。弥真这丫头，不知怎的，饭没吃多少，力气长得倒是飞快。
  “你倒是护国将军，现在咋又在我家的梁上吊着呢……”
  小屋中传出一声巨大的虎啸……
  两个小家伙，一条稀里糊涂的龙，自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
  唯一想明白了的就是，一定不能再做个凡夫俗子，被帝王将相，随便当成草木给践踏、焚烧。
  ……
  贞元廿八年，大唐历史上首届诗科取士，在唐帝的直接授意下，将隆重举行。
  为了重续大唐诗脉，广收天下英才，首届诗科摈弃了科举的繁琐程序和苛刻的条件。没有年龄、性别、功名、资历、教派、国籍的限制，也没有层层的选拔，谁都可以参试。
  不会写字？哦，没关系，请人代笔也可以。
  还关在州府的监狱里？哦，没关系，报名就放出来参试。当然，如果想借机逃跑，是什么样的下场，唐律规定得很清楚。
  就连那额头上嵌着块铜鼎碎片的百济王子崔敏镐，不顾满长安的嘲笑声，仍然顽强地要参加此次诗科。
  更不用说天下跃跃欲试的无数才俊们。
  大明宫中诗神祠内的品诗鼎，已经很久没有冒起过白烟了。
  更不要说早就磨墨霍霍的弥真。
  搞个状元来玩玩，且不说将来如何，至少离草木的身份又远了一步，至少和尚道士要烧死自己的时候，得掂量掂量。
  弥真对自己作诗的天赋，很有信心。平生第一首诗，就卖了三两银子，千古唯此一女而已。
  至于在西邸雅集碾压百济王子的李十二，那是唐帝钦点必须参加的。
  很多唐人，非常期待李十二这次会有如何精彩的表演。
  但也有些人，却非常不希望李十二参与这次轰动天下的诗科。
  比如玄武大将军府的七公子李天临，比如青叶诗社的社首丘月，比如大内总管浮屠辩机，比如……原因各不相同，目的却是一样。
  七公子李天临，乃是天下皆知的美男子兼大才子兼大强者，如果非要找两个字来形容，就是：完美。
  长安城知名的美男子潘玮，甚至不愿意和李天临并肩出行，因为那会让自己显得很猥琐。
  长安城中的任何雅集，如果李天临没去，那就显得档次很低。
  大唐的将军们，很少愿意和李天临交手，哪怕他总是设置高昂的奖金。倒不是怕伤着了金贵的七公子，而是怕如果一不小心失手，毁了一世英名。
  西域诸部、海东各国，都恨不得把自家公主，塞到七公子的床上。
  可惜，七公子眼里、心里，始终只有一人。
  唐帝李明仲的九女儿，惠仙公主。
  可惜，面对那样完美的七公子、普天下所有少女的梦中情人，惠仙公主仍然不能完全动心。
  “等你成了大唐首届诗科的状元，再来看我”。惠仙公主不知是真心，还是戏语，半真半假，半嗔半羞，更让人神魂颠倒，心思荡漾。
  如果没有那个汤饼馆小厮，七公子李天临，自然信心满满。不就诗科状元吗，难道还能比在吐蕃国七名红衣上师的围攻下顺利脱身还难？
  然而，那个小厮在百济王子西邸雅集中的表现，让李天临在内心深处，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危机。
  要做上今科状元，最稳妥的办法，当然就是让这个小厮，不能参加科试。
  青叶诗社的社首丘月，则是天底下最有名的姑娘，没有之一。
  江都郡丘家，历史比唐国还要长得多。能够屹立数千年仍然繁荣兴盛的家族，不用想，其底蕴和实力是如何的可畏。
  隋唐交替之际，本是大隋重臣、江都太守的家主丘行甲，以惊人的洞察力，在李渊还刚刚起事，被四处追杀狼狈不堪的时候，就毅然将整个家族的力量，毫无保留地投入了对李渊的支持。
  大唐立国后，对丘家的回报，那是无法想象的。
  而丘月，正是现任家主丘叶原的掌珠。
  与一般世家容易出纨绔子弟不同，丘家的子孙，几乎个个都堪称英杰，无论干哪行，都能干成业界翘楚。丘月就算出身陋巷小户，凭她自身的才情努力，也会是名满天下的人物。
  江都丘家长房长女丘月，十五岁就干出了两件天下轰动的大事。
  一是主持编撰了《诗典》，凡二千百十七卷，三万七千六十册，收录有史以来的诗词歌赋三百余万首。如此巨著，天下根本无人负担得起，因此迄今只得手抄两部，一部藏大明宫天一阁，一部就在丘家书楼。
  二是成立了青叶诗社。虽然大唐风气开放，女子地位与男子并无高下之别，但能够写诗的女子，仍然寥寥。丘月为天下姐妹不平，投入巨资成立青叶诗社，大力扶持女子学诗、写诗，人才辈出，佳作不断。
  唐帝大为赞叹，但也很清楚，任何金银赏赐在丘家面前都只能是笑话，所以只是亲书“青叶诗社”四字，悬于诗社草堂之上。
  诗社的骨干们总是忿忿不平，可惜百济王子搞什么雅集的时候，咱们来不及去长安，不然哪里轮得到那个什么卖汤饼的。
  可是丘月仔细研读过那夜李白的作品，并不这么认为。
  要确保诗社中人，当然最好是自己，高中诗科状元，最好能让这个臭小厮，不能参加。
  唐宫大内总管浮屠辩机，更不能容忍李十二郎，就这样登上唐国的历史舞台。
  作为一名忠心耿耿的臣仆，他的一生，都献给了大唐皇族。
  他决不允许有任何对皇族产生消极影响的因素。哪怕只是些微的可能性，也绝不容忍。
  皇帝陛下不知为何，反而对李十二郎有回护之意，那一定是陛下伟大的仁慈，或者陛下还没有想明白。
  那奴家就替陛下想明白、办明白。
  七公子李天临的要求，很简单：让那个小厮无法参试。至于用什么办法，那不是他要操心的事，否则那么多随侍是干什么吃的？
  丘月的办法很直接。派人问那个卖汤饼的小厮，要多少银子？
  浮屠辩机的办法最彻底。毁了李十二的神识，让他成为一个傻子。当然，这事自己绝不能出面。
  刹海寺的那些高僧有的是手段。
  练着木剑的李白，磨着墨的弥真，无所事事的玄霜，并不知道，洒满阳光的汤饼馆小院中，风雨将至，而且很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