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雨未散尽夜未央
作者:西蜀晓农      更新:2021-05-24 17:53      字数:3054
  得知世民竟然赢得了棋局,建成化作星尘升天,元吉也追随而去。太极宫中的太液池上,正在泛舟的李渊,不由得伤心感慨,天意果然难测。
  为什么是世民赢呢?如果他输了,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太子将毫无波折地继位,继承并推行他的理念,壮大终教的同时,一统天下。
  真正的一统。凡人类所知之地,就只能有一个帝国、一位帝王、一套法律。
  那就是唐国、唐帝、唐律。
  而现在,怎么向天下交待呢?太子用膳时不小心被鸡骨头噎死了?只好让世民登基?
  “这还不算是麻烦事”,同舟而行的李元说道:“百姓就是百姓,给他们说什么,他们必须信什么。而秦王和佛、道走得太近,恐非家国之福,倒是颇为可虑。”
  李渊、李元等内心深处偏向建成,倒不仅仅因为建成是长子,长得比世民更帅。
  帝王家的亲情,本来就比烈日下的冰,还要脆弱。
  他们要考虑的是更伟大、更长久的事情。在帝业面前,一切都可以作为代价,无足轻重。
  对李白弥真这样的人,当然难以想象,这是多么强烈的欲望。
  可是,千秋霸业,写在史书中读起来当然让人心潮澎湃热血喷涌,可是对个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是更多、更精致的食物?更美、更漂亮的妃嫔?更大、更壮丽的宫殿?
  不不,和这个世界的物质没有多少关系。
  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罢了。
  要得到这种心理的满足,其实不一定要那么麻烦,不一定要流那么多的血,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那就是发疯,疯到能够真诚地相信自己就是君临天下、流芳千古的帝王。
  如果能疯到真诚地相信,哪怕是蜗身在荒凉山村的破庙里,也可以满足千秋霸业的欲望。
  最关键的是要真诚,真诚的相信,不要有任何丝毫的怀疑和动摇。
  虽然是僵卧在破庙快要糟朽的供桌上,虽然屋顶漏下的寒雨把浑身浇得瑟瑟发抖,虽然刚被一个路过的泼皮殴打了一顿,也仍然坚信,那满院的荒草,都是正在山呼海啸地顶礼膜拜的臣民。
  虽然是用有毒的食品,以千千万万人的健康为代价赚到的黑心金钱,但在抚摸一个病弱的婴儿并且给他留下几两银子的时候,也要真诚地相信,自己就是天底下心地最仁厚善良的那个人,自己都会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就是真诚的力量。
  禅宗的和尚总喜欢说顿悟,可是什么是悟?什么是未悟?谁来评判?评判的标准是什么?
  为什么有些小沙弥,只不过被树上的鸟拉了泡屎在头上,就欢天喜地悟了?为什么深山古寺里苦苦参了八十年枯禅的老和尚,还在茫无边际地追索佛法的真义?
  悟和没悟,没有标准,只有自己的感觉。
  而这个世界上最难欺骗的一个人,就是你自己。
  真诚地相信自己悟了,就是悟了。无法说服自己悟了,仍然还有疑惑,就是没悟。
  要真诚地欺骗自己很难。能完美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除了真正的蠢货,就只有圣人。
  当然这不能换句话说,圣人就是真正的蠢货。
  李渊李建成李世民李元长孙无忌尉迟敬德魏征……他们当然不是蠢货。可惜的是,他们也不是圣人。
  所以千秋伟业对他们内心的满足,还是只能来自真实的世界。
  来自真实的对人生杀予夺的权利,一句话就能造成尸山血海;来自真实的万人敬仰的感觉,走到哪里人群都只能跪着;来自真实的呼风唤雨的威势,一怒就能让天地变色风云再起……
  李渊李建成李世民李元长孙无忌尉迟敬德魏征……能满足他们的千秋伟业,当然不是搞几百亩庄园,掌握几十个庄丁奴仆的命运。
  那是小地主。
  也不是统治着几百万的臣民,宫殿高大巍峨,生活穷奢极欲。
  那是小藩王。
  也不是现在的唐国,八万里疆域,五千万子民,四海宾服,万国来朝。
  那不是将来。
  那将是无人能够想象的伟大,伟大到数万年之后,任何一个想起这段历史的人,仍然会手心流汗,心胸激荡,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而要实现这样的雄心,就必须把整个帝国的所有一切,都变成高效的机器。无用的东西,都应该从这台机器中剔除。
  比如,拜佛啊,求道啊,写诗啊,弹琴啊,画画啊……
  当陌刀砍上脖颈,当利箭穿透胸膛,无论是风流俊雅的诗人,还是粗鄙无文的屠夫,结局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建成太子的思想渐渐成熟,得到了李渊李元等的大力支持。
  在大唐立国之战中,这种思想展现出了强大的威力。因此,终教成为国教,是最合理的、必然的选择。
  且不说李渊受尽了佛道的苦处,就是他的表哥,可怜的隋炀帝,佛、道、儒就才是他和大隋朝真正的掘墓人,根本和他的什么荒淫无关。
  多玩几个妃嫔,就导致亡国了吗,扯淡。玩得比炀帝更离谱的高官富商,现在事业不都如日中天么。
  李元自己更是苦闷。
  大儿子李成蹊,本来已经在这方面取得了出类拔萃的成就,对天地法则的掌握和运用,天下无出其右。就连眼高于顶的建成太子,对他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年七万突厥精骑,突袭包围李元之时,李元身边,只有不到三千兵士。
  可是李成蹊一怒出手,军力数目的悬殊,就变得毫无意义。
  要灭掉七万天底下最精悍的重骑,需要的是什么呢?只不过是草原上随处可见的枯草而已。
  在李成蹊的手下,枯黄的草茎,成为比神策箭还要锋锐的武器。九层皮革鞣制、精铁鳞片覆盖的突厥重甲,脆弱得像通红的火钳夹住的薄纸。
  李成蹊只不过喝了瓶梨花白的时间,七万突厥精骑,就只剩下七万匹战马还活着。
  可怖的过程,没有人敢从头看到最后,哪怕被屠杀的是他们的敌人。
  连李成蹊自己,也吓坏了。事后他常常痛悔,那天不该喝醉,对枯草的操控,也不够精准。
  如果李成蹊能够投身大唐的千秋伟业,如果他能够教出一堆徒儿……
  自己有生之年就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的大一统,这是可以确信的。
  可惜,可惜啊,这个不成器的孽子,为啥就那么倔呢。
  惊人的天赋,狂暴的力量,就只是拿来游戏人间。重新摆弄一下他认为不好看的山脉,带着不知哪里泡来的女子在大洋里玩鲸鱼,扭曲时空去和孔子辩论,去看西施到底有多美……
  这个蠢货,本可以成为真正的千古一帝。
  说什么都没用了,天意选择的,是李世民。
  那么世民必须成为千古一帝。
  那就必须为之做相应的准备。比如,把佛、道的力量,从世民的身边清除出去。
  李渊支持这个构想,并委托李元执行。
  千年前的玄武门之变,非要说有什么阴谋,就是李元灭佛驱道的计划。
  可惜的是,他的靠山,唐高祖李渊,当然很强很大。可他的敌人,更强更大。
  那是千百年积累的信仰,千千万狂热的信徒。既有声名赫赫的文臣,也有战力无匹的武将。
  李元所有的依凭,只是东宫太子的遗臣、西邸李氏的班底。他的目标很高远,做法却又很天真,以为只要靠杰出的计谋,也可弥补实力的不足。
  实在天真。想想大唐军神李靖、天策将军尉迟敬德、宰相长孙无忌……谁的谋略、谁的力量在他李元之下呢?
  这个事情还没有开始,其实就已经结束,而且结局是注定的。
  无数的人死去,包括李元自己。
  李靖等人,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既然已经见了血,就替秦王把事情做绝吧。
  弥真紧紧地抱着李白,浑身颤抖。李明仲讲述的声音虽然很温和,很平静,但她还是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唐帝对玄霜道:“西邸一战,你是亲身参加的了。朕也不用啰嗦了。”
  那个夜晚,虽然已经过去近千年,玄霜仍然不愿回想。
  血,火,滚动的人头,飞舞的残肢……被军方高手震荡的神识狂乱,被神策弩刺骨的锥心痛楚……
  唐帝静默了片刻,挥了挥手。
  天上仍然在下着暴雨,沉香亭的残骸在间或的闪电中若隐若现,浮屠辩机的身形,刚刚消失在雨幕中。
  李明仲拿出把伞,递给李白。
  “十二郎,了解过去,是为了将来。朕希望你好自为之。”
  “很多事情,比如特赦西邸,唐律所定,朕也无可奈何。而西邸,如果你想,就自己想办法从镇南节度使手中要回来吧。”
  李明仲消失不见,雨线终于落到了地面。
  李白之所以相信自己并不是走了走神,做了个梦,只因为手中确实多了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