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秤棋局几多沧桑
作者:西蜀晓农      更新:2021-05-24 17:53      字数:3719
  除了偶尔响起的风铎,玄武门前并无一丝声音,连各人的呼吸,都刻意压低了很多。
  在旁观诸人眼里,两兄弟安安静静地下着棋。
  落子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一如他们少年时,在太原留守府里度过的闲暇时光。
  不过二十余年的时间,少年不再痴狂,人世几多沧桑。
  都说世事如棋,那只是个比喻。玄武门前这盘棋,却是棋如世事。
  天地为棋盘,人间为棋子,问的是前程。
  有的棋子落下,无声无息,连冷暖玉与楸玉盘的轻击声都没有,,比雪花落在水面还要轻柔。
  有的棋子落下,棋盘甚至大地都在隐隐地震动,司天台那天总共记录到了九十七次地动。
  河上、江上、湖上、海上的船工,惊恐地发现,水面无端暴涨,好在又迅速恢复,让他们认为自己喝多了产生幻觉。
  昆仑山数万条万古冰川,忽然融化,奔涌的洪水,扑向丰饶的平原。绝望的人民束手待毙,却发现,那遮天蔽日的洪水,只是没来由的幻像。
  各州府官库中的白银,时而堆积如山,时而空徒四壁。好几个注意到这种异状的司库,几乎发疯。得到报告的府尹县令前来查点时,却又分文不差,气得将司库鞭笞三十,开革滚蛋。
  很多寺庙中的佛像忽然流泪,或者崩裂,吓得无数善男信女的额头,都磕出了血。也有原本破损不堪的寺院,莫名其妙地就焕然一新;倾颓残破的佛像,竟然在瞬间就金身重塑,熠熠生辉,同样引得无数的善男信女,把额头磕出了血。
  ……
  武德九年三月初九的下午,唐国各地都发生了很多的异事,各地的州志县志乡志村志,关于武德九年三月的记载,页数总是很厚实。
  好在除了几百个人发了疯、几百个人被打了板子,几万个人磕破了额头,并没有造成什么别的损害。
  一枚黑子落下。
  大黑食国的国主刚刚起床,又一跌坐倒在王妃的腿上。肥硕的身体压得她尖声呼痛,然而国主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对她的呼喊毫不理会。
  唐国的帝都长安,忽然在国主眼前,次第展开,然而展现的却不是她往日的壮丽。城里烟焰冲天,无数狼兵在烧杀抢掠。太极宫含元殿的殿顶,已飘扬起大黑食的王旗。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唐铁骑,只剩下最后一名骑兵,无力地跪坐在他面前。骑兵眼里仍然流露出浓烈的杀意,可是连把长枪举起一寸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怎么回事?!脸上忽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刚才那差点让他狂喜流泪的画面,陡然消失,眼前出现的,只是王妃愤怒的脸。
  一枚白子落下。
  江都郡龙泉县车盘坑村中的梨树下,私塾先生周白通仍然在拈须苦读。胡子早已经被揪得不剩几根,可是经书上的微言大义,仍然如村外寒潭中的冷月,不可捉摸。功名之心,早在几十年前就抛得一干二净,现在他一心所求,只是在魂归天国之前,能够把书读个明白。
  梨树忽然颤抖,漫天梨花如飞雪般飘下,洁白的花瓣,轻轻落在枯黄的书页上,落入字里行间。周白通浑身发抖,张嘴想要大喊,却因为太激动而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想喊的是:“我终于明白了!”
  一枚黑子落下。
  刹海寺山门前七十余里的山道上,几名虔诚的信徒,正以五体投地的标准法式,一步九叩地向刹海寺拜佛而去。离寺越近,他们脸上的神色越庄重、佛心越坚定。
  山道上忽然狂风大作,天色如墨。雷电夹杂暴雨急袭而来,信徒们被淋得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处巨岩之下,不住地向观世音菩萨祈祷。然而他们祈祷的结果,是雨更大、雷更急、风更狂。
  于是,他们转而向玉皇大帝、四海龙王祈祷。
  一枚白子落下。
  剑南道成都府城南的半边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惊奇地发现,今天的各色小吃,不知咋的味道就变得和平素颇不一样。叶儿粑格外地甜,油炸鬼格外的香,米馍馍格外的白,肥肠粉格外的嫩……就连豆腐坊王二姐那平素并不讨喜的容颜,也生动神采起来。
  一枚黑子落下。
  波尔津城上守城的卫兵,惊恐地看见无数流星,带着尖利的啸声,划破夜空,扑城而来。流星砸入城中,炸出直冲云霄的烟尘,无数的民房化为灰烬;流星撞上城墙,圣殿骑士团数百年来都无法撼动的那些巨岩,就化作了漫天飞射的碎石。
  波尔津大公连睡衣也没穿,迅速召集起所有的大巫师,向遥远的东方发动了反击。
  数息之后,凌霄城守城的卫兵,同样惊恐地看见无数的流星,带着尖利的啸声,划破夜空,扑城而来。
  一枚白子落下。
  浑身是血的将军,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枪。他的最后一名敌人,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她是那样的普通,随便在一座城中,都能找出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妇人来。
  枯黄的发质,说明她久缺营养。然而发髻梳得很精细,发髻上荆钗的端头,笨拙但很用心地雕出了凤凰的模样。在穷困的生活中,并没有放弃过对美好的向往。经年累月艰苦的劳作,使她的手是那样的粗糙。而此时,粗糙的大手里,正紧紧地握着一根擀面杖。
  将军凝视着那根擀面杖,看看手中被厚厚的血浆包裹的长枪,想想身后的数千具神策弩,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
  斜阳已经低过了太一观的钟楼。建成与世民的身影,没入了钟楼长长的阴影中。
  棋局还在进行。然而围观的众人,纵然是李药师这样勉强能与王积薪一战的水平,也看不出输赢。
  他们比普通人强的一点是,能够看见棋盘上时而有雷,时而有血。时而有山,时而有海。时而有人,时而有鬼。
  黑棋布局精妙,深谋远虑,气势如虹,杀伐凌厉。
  白棋沉稳绵密,进退有据,温文尔雅,雄浑大气。
  棋盘上看不出输赢,建成与世民的神色,也是那样的淡然。
  只是随着棋局的进展,建成气息渐渐粗重,世民额头开始见汗。
  随着又一黑子落下,大地再次微微晃动,世民面色苍白,喉头滚动,仿佛在吃力地压抑着什么。
  白子再落一子,棋盘上打起旋风,在世民指间缠绕盘旋。建成束发金冠碎裂,黑发振起,被风吹得宛如一面战旗。
  北廷极寒之地的绝岩,微微地晃动起来。岩顶沉寂万年的白雪,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露出巨岩的上半部分,宛若直刺苍穹的长剑。
  无人知晓的是,北冥茫无边际的黑色海洋中,掀起了数千丈高的狂涛,搅动得深海中沉睡数百万年的葵龙巨鲲,茫然睁开了眼睛。
  海洋上方,永藏在死寂黑暗之后的天空中,千百万年来出现了第一道闪电,宛若在黑幕上撕开了一条明亮的缝隙,但转瞬即逝。
  红日本来已经没入终南山后,却又再度升起,如此反复数次。
  瞬间出现的瑰丽火烧云,弥漫在整个天空。
  一轮巨大的明月,从东边升起,日月同辉,灿烂无比。
  就连久久未曾下床的病人,也被兴奋的家人架到院子里,看着这壮丽的奇景,无法言语。
  武德九年三月初九,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非凡日子。
  玄武门前诸人,沐浴在火红的云霞中,震惊地看着日落月升,不知将要发生什么。
  兄弟二人的对弈,终于走到了终盘。
  棋秤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毫无章法结构可言,根本不像是高手的对决,更像两个顽童胡乱码棋的结果。
  两人停手,同时摇了摇头。
  建成头发散乱,终于不再忍耐,口角溢出丝丝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身前的石板上,宛若玄都观里即将盛开的桃花。
  世民以手抚胸,好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见兄长咯血,哇地一声,也喷出大口鲜血,洒在棋盘上。好似白山黑水间,盛开了大丛的血莲。
  以江山社稷人间岁月作为棋子,楸玉盘本就承受了无限的冲击。而这些雪莲,成为压垮棋盘的最后一丝力量。
  如同厚冰碎裂,楸玉盘崩解成无数的碎块。冷暖玉棋子同时化为晶尘,在落日的余晖中,如同晶莹剔透的雾,随风而散。
  决定大唐命运的这局棋,不复存在。
  棋局已毁,却不知谁输谁赢?
  见此情形,虽然众人皆是盖世豪杰,也忍不住心惊动容,纷纷扑倒各自主公身边。
  魏征抓住建成、李靖搭上世民的手腕,探他们的脉象。
  魏征大惊失色,李靖微微吁气。
  建成严肃地看着魏征,道:“本王去后,你必得好好辅佐秦王,以事我之心事秦王。如此方为大唐之福,我李建成之福,你魏征之福。”
  又向东宫诸人,郑重道:“尔等亦是。”
  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一代英豪魏征,此刻竟然伏地痛哭。
  世民紧紧揪住胸口衣襟,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靖行天大师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人,极力压抑住脸上的喜色。
  太阳已经彻底没入山后,银色的月光,洒在玄武门前。
  建成太子向世民一笑,道:“三弟,我仍不能理解你为何能赢。不过,为兄祝福你,祝福大唐。愿我大唐子民,千秋万代,永享喜乐安康。”
  说毕,也不等世民回答,抬头望向那轮清月。
  他的身体逐渐虚化,形神越来越散,慢慢变成一粒粒晶莹的星光,在空中向着月亮越舞越高,终于消失不见。
  ……
  李白听得痴了。不知何时醒来的弥真,也听得痴了。
  近千年来,传得轰轰烈烈的玄武门之变,竟然是这样的真相。
  玄霜摇摇头,似乎要把什么东西甩掉。
  “我觉得这也不是真相。既然是场事先说好的赌赛,既然各方势力都接受了这个结果,那后来那么血腥的杀戮,又是怎么回事?”
  “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承明、钜鹿王李承义、梁郡王李承业、渔阳王李承鸾、普安王李承奖、江夏王李承裕……究竟为何而死?甚至连当时不满三岁的义阳王李承度,也被残忍杀害?”
  李明仲长叹一声,看着槛外凋尽花瓣,只余空枝的满山桃林,半晌不语。
  沉默良久,唐帝看着李白,问道:“你想不想知道真相?哪怕非常残酷?对你是巨大打击?”
  李白犹豫,小小年纪,哪里能对这样的选择,做出决断。
  玄霜哼了一声,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们当然想知道,而且也有资格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唐帝再次犹豫良久,见李白也露出好奇探究的神色,终于开口道:
  “所有的杀戮,皆因亲王李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