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年中，发生了许多很复杂、很曲折的事情。这些事情虽然千头万绪、牵动了无数的人参与，但推动这些事的道理却很简单。
  有句名言，最好不要去考验人性，尤其是比较极端的考验。
  比如，用皇位来考验人。
  对建成太子、端王、秦王来说，皇位其实并不重要，三兄弟中谁来做都可以。但是，开创千秋伟业、留下万世英名，却很重要。皇位并不是目标，然而如果没有皇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千秋伟业、万世英名。
  李靖、行天大师等等，很清楚这一点。三兄弟各自的谋臣、属下，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李勣、程知节、秦叔宝、侯君集、苏定方、李孝恭、魏徵、萧瑀、段志玄、刘弘基、徐世绩、屈突通、柴绍、张公谨、虞世南、刘政会、唐俭……等等，也很清楚这一点。
  这些人都是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天才人物，世俗的享受，眼耳口鼻舌的愉悦，对他们来说，早就绝不萦怀。还有什么是他们没有见过、不能拥有的呢？
  甚至性命，也可以随时抛却。历年的争战攻杀，有多少英雄豪杰明知必死，仍然弹剑长歌，一去不回，为的就只是那两个字：好汉！
  可也正因为他们是英雄豪杰，所以始终跳不出青史留名的羁縻。
  如果自己的主公成为一代名君，自己当然也是一代名臣。千秋万载之后，自己的名字，不但在煌煌史书中，也在街头巷尾，仍然被人津津乐道。
  对他们而言，这已经是唯一剩下的诱惑。
  随着政权的巩固，随着疆土的蔓延，随着李渊日益年老，这些人的活动，也更加地积极、频繁起来。
  李靖和行天大师，轻轻地点燃了火苗，就再也不需要做更多的事。
  也许太子、端王、秦王，在年少痴狂的时候，都曾经单纯、曾经热血、曾经慷慨，天底下无论什么利益，都高不过兄弟的情义。
  但他们都在斗争中成熟了，有了很多的经历，学到了很多的经验，对人性有了更多的了解，变得睿智起来。
  这是一个可笑更可悲的事实。
  如果这世上的人都不那么聪明，都没那么睿智，也许会少了很多的成就和快乐，但肯定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哀伤。
  睿智的建成不知道睿智的世民是怎么想的。
  睿智的世民不知道睿智的建成是怎么想的。
  就算自己真的无心皇位，可是睿智的世民不能确定睿智的建成知不知道自己无心皇位，就算知道，能不能真正的相信。
  疑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种子。一旦生根，无论有没有养分，都会自己疯狂滋长。
  以前他是兄弟，现在则把我当成了敌人。可我根本就不想成为他的敌人，我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大位……其实，就算我想当皇帝，也不会要他的。帝国的西边，还有广袤的世界，我可以去那个世界打出一个皇位来。
  可惜，睿智的建成，肯定认为这样的说法只是一种低劣的幌子，连街上的小孩都骗不了。
  所以，建成一定会杀了我。
  我的才干比他高出很多，由我来执掌天下，一定要比他强得多。
  所以，我不能被他杀死。
  那么，我就只有杀了他。
  唐帝盯着玄霜，道：“是这样吗？这是个非常合理的过程。但同样不是事实”。
  李明仲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崇敬之色。大唐天子，还会崇敬什么？
  “如果秦王只是为了自保，甚至只是为了千秋伟业、万世英名而发动玄武门之变，那也不过是乡野村夫的想法。”
  乡野村夫认为当皇帝的好处，就是有肉吃，天天有肉吃，而且都是肥肉。
  玄霜更加不解：“难道还会有别的什么原因？还有什么能比帝位、比英名更重要？”
  李明仲一声叹息，道：“太宗堪称万古一帝。他超越尘世的一点，是看得很远。唯一的遗憾却是，他看得太远了。所以这世界上，无论是盖世英雄，还是市井之徒，都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真正的决心，自何而来。”
  玄霜更是摸不着头脑，又变成了小女孩模样。
  李明仲看着这位小女孩模样的护国将军、玄霜巨龙，道：“从建成太子的另一个身份着想。”
  “你是说……难道是……建成太子做了皇帝，由于他信仰的原因，反而对大唐不利？！”
  唐帝目光中露出赞赏之色，玄霜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看到了这个层面。
  但玄霜实际上却更为糊涂：“天下的诸般教门，利于国计民生者鲜有。别的不论，单是隋朝佞佛导致亡国，就殷鉴不远。终教却与佛道儒景袄摩尼等全然不同，以发现自然的规则、利用自然的规则作为教门的追求。看看他们对陌刀材料的研磨、对神策弩的改进，就已让唐国军队，天下无敌。”
  想起当年西邸之战，神策弩给自己造成的巨大伤害，玄霜仍然心有余悸。要知道，自己可是龙哦！密集的神策弩箭，当真有屠龙之威。
  唐帝一声喟叹：“玄霜所言，秦王岂会不知。而现在，使情况更严峻的是，数百年来终教在我大唐一直受到压制，转而渐渐在西域诸国兴盛。虽然天则殿还留在中土，但在朕看来，终教的重心转移到西域，是早晚的事。如此，西域必成我大唐劲敌。”
  玄霜更加不解。连李白这样的小娃娃，也觉得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太宗，以及眼前的唐帝李明仲，实在是不知所谓。
  终教本在中土发轫，创始人本是大唐皇族，终教可以帮助帝国纵横四海八荒……可是，为何唐廷却要压制终教的发展？
  玄霜还想到了一个词：引刀自宫。只是，唐廷自宫，要练的却又是什么神功？！
  两人的神色，落在唐帝的眼底，引发的却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
  “不但你们不明白，朕也要到了一百六十多岁以后，才渐渐明白太宗皇帝，当年的远见。”
  “只可惜，他的远见，对于人世间来说，实在是太远了。他的伟大和正确，可能需要数万年的光阴，才能够显现。”
  “因为当年的迷惑，朕曾经直接顶撞过皇爷爷。结果是，年仅八岁的朕，和五岁的妹妹，被扔给了天则殿。”
  “什么？！”玄霜和李白同时惊讶地叫出声来。
  李明仲苦笑道：“没有任何人知道，朕的童年，是在天则殿苦捱中渡过的。”
  “天则殿诸人，愤恨太宗皇帝灭建成一族、逼得李成蹊不知所踪，对朕会有如何的态度，不难想象。”
  纵然今夜李明仲想把压抑在心底数百年的尘封往事，一吐为快，在玄霜和李白面前，他始终还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秘密。
  包括，那个……唉，那个奇特的、迷人的、神秘的小姑娘，在那样艰难的岁月中，给予自己的……唉，怎么说，既不是爱护，也不是敌视；既不是尊重，也不是轻蔑；既不是亲密，也不是疏淡；既不是甜美，也不是苦涩……。
  而且，她始终是那样的若即若离，那样的心意难测，而自己却又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彷徨无计。以至于登基数百年，仍然没有立皇后。
  普天之下，谁也不知道，唐帝李明仲，为何始终没有皇后。有千百种传说，有千百种解释。
  无人知道，就是为了年少时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玄霜、李白看着李明仲陷入沉思，面露温柔的微笑，不由得面面相觑。
  不是在说玄武门事变吗？
  沉香亭槛外的春雨，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无边无际的桃花，渐渐凋零殆尽。
  李明仲终于收回神思，微笑道：“朕刚才想了点别的事。还是说说玄武门吧。”
  自从李靖和行天大师动了对建成太子的杀机，无数的人，在这个过程中积极地推波助澜。用小道消息的散布，用合众联横的行动，用巧妙渗透的暗示，用动人心魄的劝励，用真真假假的传说……
  建成太子和秦王，就这样走向了一条注定了的路。
  这条路，在武德九年三月初九的那个下午，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