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觉得，建成太子、端王、秦王，关系怎么样？”
  “那还用问？世人皆知，建成与元吉感情深厚，二人与世民势成水火，所以后来才有了玄武门前的暗杀”，玄霜道。
  “然则事后，高祖为何没有惩处秦王？反而自己退位、扶持他身登大宝？”
  “那当然是世民功高盖世、羽翼丰满、才干过人，高祖的其他儿子无出其右者，故而高祖别无他选，顺水推舟而已。”
  “这个故事，听上去是那样的合情合理，毫无破绽，世人自然深信不疑。但这毕竟不是事实。三兄弟其实亲密无间，既有血浓于水的天然亲情，也有尸山血海中打出来的同袍义气，更有绝世英豪间的惺惺相惜。”
  李明仲出神看着那几个空空的蒲团，仿佛那同为一代天骄的三兄弟，还在那里坐看天下，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杯酒盏茶江山定。灭王世充、擒薛仁果、屠刘武周、杀窦建德、斩刘黑闼，破瓦岗、灭后梁、击吐蕃、袭捷利汗、败吐谷浑，以三千武士击溃七万突厥骑兵……击败了无数的英雄，灭掉了无数的强敌，打下了大唐的万里疆土。
  这样的绝世奇功，无数难以置信的传奇，岂是格局低劣、相互猜忌、争权夺名的俗人之所能为？
  李明仲悠悠神往：“建成志高，元吉情高，世民才高，兄弟合力，所向无敌。三人早在高祖太原起兵之初，就已约定，将来若得天下，则建成为帝，两兄弟辅之。元吉主人，世民主事。”
  玄霜有些心急：“如此这般，那后来为何又祸起萧墙了呢？沉香亭究竟发生了什么？”
  春风再起，更多桃花从枝头摇下，又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像是一场粉色的香雪。
  “武德七年，天下皆定，战事渐熄。如三兄弟所计划的那样，建成被立为太子。分别在各地征战的兄弟，相约三月初九那天，聚会沉香亭。”
  看看四周如海如云的桃花，玄霜点点头：“挺会选地方。”
  李明仲道：“选在这个地方，还有个很额外的原因。”
  “为了调和李元、李成蹊父子的关系。”
  看出李白有些不解，李明仲解释道：“建成太子和李成蹊，本就是堂兄弟，亦是情义深厚的好朋友。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也是和玄武门事变有关的一点，就是……”
  李白、玄霜再度惊讶，今晚听到的秘闻，实在太多了。想不到那天下第一大修行者、玩世不恭的李成蹊，竟然也和玄武门事变有关联。
  “李成蹊和李建成，其实同为终教的缔造者、始祖、圣人。只不过玄武门事变后，出于忌讳，终教再不提及二圣。除了教院中的老人，后进者几乎无人知晓此事。”
  李白想起在剑南教院、终南山天明殿的死去活来，感到一丝滑稽和无奈。自己的先祖搞出来的教门，却差点杀了自己。
  玄霜却隐隐猜到了什么，问道：“沉香亭聚会，可有旁人参与？”
  李明仲赞赏地看了看玄霜：“毕竟是护国将军，慧眼仍在。在楼上喝茶谈事之人，只是五人。然而这五人，除朕之外，各带有供奉随从，在园中等候。”
  “这其中地位最高的，是随秦王而来的卫国公李靖、刹海寺住持行天大师。”
  “这二人与玄武门事变有关？”
  “岂止有关。可以说是这二人直接策划、推动和实施了玄武门事变，在沉香亭聚会之后。”
  玄霜有些明白，但更加糊涂：“是不是说，在沉香亭聚会之前，他们并无这样的想法？”
  “正是。这里面有个关键，是李靖的另一个身份。”
  “除大唐军神之外，李靖还有什么身份？”
  “别忘了，他号药师。他也是道家太一观的……观主。”
  李白年幼识浅，又不熟悉那段历史，因此看不出唐帝和玄霜所聊的这些人、事之间的关系；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桃花如云的沉香亭中，还是在暴雨倾盆的荒草地上，越来越迷茫。好在弥真虽然昏睡，但来并未受伤，心下稍安。
  玄霜若有所思，隐隐约约看到了些什么。终教缔造者……道家圣人……佛门高僧……都在沉香亭聚会。
  可这和那三兄弟有什么关系呢？为何本来亲密无间的兄弟加战友，聚会之后怎么就势不两立了呢？
  玄霜干笑起来：“皇帝你就把该抖漏的一气儿说了吧，又不是说书先生，到处挖坑。你总不会接下来又抖个包袱，说他们兄弟间的裂痕，起于一个女人吧？是不是太没新意？”
  李明仲淡淡一笑：“想不到一条龙，也能无聊到这种地步。三兄弟确实在沉香亭聚会中发生了分歧。但那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争可不争。可惜，结果却被有心人利用、放大，终于酿成惨祸。”
  “你们可知，我大唐的国教，是何教？国师，是何人？”
  玄霜、李白都摇了摇头：“没听说过大唐有国教、国师。”
  “这正是沉香亭中所争的小事，既是玄武门事变的起因、也是玄武门事变的后果之一。”
  “我大唐并不立国教、国师；对各教门，一视同仁。只要不干政、不作乱，朝廷并不干涉教门活动……此等国策，皆起因于当日沉香亭之辩。”
  “沉香亭之会，本意是兄弟三人一起，擘画帝国蓝图、框定帝国架构、制订帝国律令，为大唐万世伟业，初奠根基。我唐国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的衙署构成，世人皆云沿袭隋制而来，其实不然，而是那天聚会的成果之一。”
  “本来一切都很完美，大事皆定时，快到向晚时分。”李明仲本来平静的眼神，忽然流露丝沉痛之色。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云层渐渐厚积，隐隐传来雷声。过了一会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雨势并不大，但斜风细雨仍然摧落了更多的花瓣，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天色黯淡，厚厚的花毯失去了粉嫩的颜色，更像是淤积的血。
  “议事基本结束，只待酒宴之际，建成太子忽然谈到，要以终教为国教。当然，那时还没有终教这个称呼。”
  “元吉不以为意，说随便什么都好啦，太子殿下日后登基为帝，说什么教是国教，什么教就是国教。”
  “秦王却道此议应慎重。教门本是俗人对命运无可奈何之下，不得已的精神寄托。佛、道、景、袄、摩尼等，流传天下已久，深入人心，广有信众。终教新创，仓促立为国教，恐引发不必要的混乱。唐国新立，实在没必要多此麻烦。”
  “太子殿下却是非常慎重、认真，向两位弟弟解释其理由。那时朕还年幼，但约略记得，建成太子的理由，大致有三。”
  “一则隋朝佞佛，是亡国的原因之一。征伐高丽，本就已经竭尽国力，民怨沸腾，炀帝仍要诏令天下，着力供养僧侣、大修浮屠。高祖被迫太原起兵，原因当然很多，但直接的导火索却是佛门二十五众，依仗朝廷诏令，逼迫高祖在太原城中起佛塔二十五座、供奉佛经五万部。高祖不愿搜刮民众，断然拒绝，冲突中杀死炀帝御弟枯木大师，这才被迫起兵。”
  “二则佛、道之说，违背人伦，或劝人出家，或劝人修行，无父无母，无妻无儿。耗费天下大量资财，虚藏大量人口不事生产，减损大量赋税，甚至成为不法之徒的渊敝。因此帝国要想强盛，必得打压佛、道，灭之最好。”
  “三则与佛、道恰恰相反，终教以探究万物规则为追求，所思所修所为，皆是强军利国富民之举。自当立为国教，广建教院、大力推广，如此帝国必将在五十年内，横扫六合，吞并八荒。”
  “秦王对太子的说法，却是不以为然。一则秦王与佛、道渊源极深。战王世充时，曾得十八棍僧相助，与佛门友谊深厚。其军中亦多道人，太一观主李药师，甚至百战百胜，无一败绩，成为大唐军神。”
  看着槛外的雨势渐大，李明仲神色凝重，继续道：“二则，秦王实乃千古圣人，目光远大，知道凡事若统聚为一、万法趋同，必致祸端。佛、道等教门确有弊端，然而控制即可，并非要灭之方可。包容并蓄，才是大唐兴旺昌盛的力量。”
  “三则，秦王超越凡人、想得更远的是，自古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终教持续进展，确实能逐渐掌握天道。而掌握天道之后呢？必然想干预天道，变异天道。此等诱惑，无人能敌，最后必然导致不可收拾的局面。顺应天道，让帝国万世永存，还不满足吗？干预天道，谁知会导致什么恐怖的后果。”
  “建成太子见秦王认真，嘲笑秦王甘为塘中泥鳅、草间飞鸟，没有勇气搏击瀚海汪洋、无垠长空。秦王自然不以为意。将军们知无不言、互相争吵、各抒己见、据理力争，本来就是唐军能够所向无敌的保障之一”。
  然而，秦王虽然无心，卫国公李靖、刹海寺行天大师，却起了意。
  那一夜建成、元吉、世民，因天下砥定、兄弟相会，喝了很多酒，写了很多诗，尽欢而散。
  秦王府客舍中，夜雨如愁，轻扣着朱红色的长窗。
  窗内烛火黯淡，两个人正襟危坐，谈了很久。直到天色将明，才悄然离去。
  秦王麾下的道家圣人、佛门领袖，同时对建成太子，动了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