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的舞步是奇特的，他的身形在熊猫人中是瘦弱的一群。厚实的手掌和肌肉虬结的躯干在胖胖的同类中间显得纤细而敏感，这个年轻的武者不论什么时候都拿着一根长长的枝条削成的细木棍，伴随着他翻山越岭。
  他的足迹几乎遍及整个南流海滩，每一个沙粒，每一片丛林，在雨后潮湿的土地里，几乎都能看到两大一小的脚印。
  细小的不规则圆木印记是他的拐杖，或者说防身武器。而厚厚的脚掌上的软垫总是怀带着泥土里蕴藉的生命的新鲜。
  他在追求自己的生活，试图赋予它崭新的意义。
  凡是那厌弃生命的，鄙薄那澎湃活力中蕴含的原力的，都将被生命的主人抛弃。正如魔古族首领牢非的作为一般，康对这种行为感到由衷的唾弃。然而作为奴隶，熊猫人没有先天的训练条件，他们不被允许碰触武器，乃至于一切锋利的金属器皿。
  康在高崖上行进，不时地用树藤进行缘上或平行的攀岩，他通过苦行，试图发现一条通向自由的路径。
  前方就是环形山的山顶了，康用冬青的枝叶擦抹着头上的汗水，盯着那山顶直坡上那奇特的建筑，在熊猫人曾经的家园里，才会有的——山涧凉亭。
  是的，和曾经祖辈流传下来的图一样，清清楚楚地记在康的脑海里，还有他怀中那一幅画卷上。
  他慢慢从怀中摸出它，小心翼翼地展开，避免被偏疾的山风撕裂。
  那幅画上，绘着织工百机，是魔古族为不大擅长精细活计的熊猫人定下的任务布置。
  康迎风展开它，同时又用手护着它的背面，防止风的过分吹拂，他的左腿向脑后一挑，背在背后的一截竹管打了个璇儿，被他一口咬#住。
  他向着镂空的竹管里轻轻吹气，另一端便像春芽似的缓缓吐蕊。
  那是一截墨绿的笔锋，蘸上平铺的画卷。
  画上的织工图蓦然变成了山水，从南流海滩到他们原本的故乡位置，距离长短不一，山上乔木横生，葱绿丛盛。
  康的目光落在画中一处亭台位置，朝着前方遥相比对。
  好似全然一般，康收起图样，戴上斗笠，常年爬高上低锻炼出的有灵性的手指互相比比划划着，也许，自然或不自然的异象，总会引起探险者的兴趣。
  他脚步活拨欢快地向前跃进着，在几个山崖交错间的枯藤上腾挪着，如履平地。
  没人想得到他的本领从什么地方学来，而康总是对他的同类说，他是属于自然的孩子，在投向大地的怀抱时，大地母亲教会了他这些。
  康着重于教导，身体力行，却不善于言辞，因而也没有人能从他口中知晓，经年累月地翻山越岭，登陆险滩，不过是因为一个长久以来盘桓在心中的困惑。
  熊猫人为什么而生？怎样打倒魔古族？自然的力量又究竟是什么？
  也许前两个答案在他多年的探索中已渐渐清晰，而后一个，他只有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在一次闭目冥想后的半梦半醒间。
  康渐渐靠近那里，登上了崖壁上那前突的一处，那是一方凉亭的后边，它正前方是延绵无际的山＊峦，底部是幽深的悬崖，那不大的亭中，一个背影斜坐在那里。
  康在三分戒备和七分好奇中攀缘前进，灵敏的耳朵或者说溶于体内的奇异能量率先发现岩壁上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不受引力制约的情形下行动着。
  康回头看去，山岩上空无一物，唯有风带起乱石的沙沙作响。
  “你…发现了它，是吗?。”一个平淡的声音传来。
  康疑惑地转头，声音传自他的前方，那个亭子上的背影丝毫不动。
  “那是个生命，你不用理会它”对方继续发话了，声音四平八稳，声线毫无起伏，让康想到了白艾山的云烟，看似缥缈，却凝固不动；像是伸手可及，却又把握不住。
  “那到底是什么？！”康的回话有些激动，他的本能要求他远离看不见的事物，而对方告诉他那种直觉是对的，无形中加深了对未知的恐惧。
  “想知道……”对方顿了一下，有了动作，一片衣袖朝身前挥舞着，“来，上来……然后，静心，再观。”
  康犹豫了一下，登上凉亭，因为此刻这是唯一可以歇脚的地方，不过他还是谨慎地保持和陌生人距离。
  他站上那里，仔细盯着他感受到的方位。
  “仔细看。必要时可闭上眼，用心，去感受。”
  对方话语里好似蕴含着神奇的魔力，康一路翻山越岭，到此时竟才感到了眼皮打架，他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精神却在脑海中蕴藉着，无比清醒。
  那是一个灵动的生物。
  康神奇地发现“不看”竟然比直接观察来得更清晰，尤其是对这种看不见的怪物。那个怪物正从岩壁一路向上，看样子要去山顶，它走得并不快，但脚掌仿佛吸附在山壁上，淡淡的萤光构成了怪物的轮廓，它比魔古族和螳螂妖更诡异，三个并立的龙首挂在长长的蛇颈上，颈部从交杂的棕榈树叶中冒出，枝条上生着眼孔，驼蹄上生着嶙峋的尖刺，背上是奇特的触手，一股邪恶、狂乱的思维冲击着康的神经。
  就在康的精神在坚定与迷乱中艰难取舍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拍上他的肩头。
  康蓦然一惊，随机睁开眼睛，凉亭中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煞白地看不到瞳仁的眼睛不含表情地望着他，褐色的袍子毫不起眼地搭在身上，镶着鹅黄的条边。
  康发现对方的皮肤是藏青色的，眉发雪白，他试探着开口:“呃，刚才谢谢你，魔古族?”
  对方一手前指，一脸严肃地叮嘱着，“现在，你再看，用刚才的方法，睁开眼，去看。”
  康想到刚才精神上的冲击，下意识一阵颤抖，但很快克制住了，他是个自我修行的冒险者，坚定的意志迫使着他披荆斩棘，他回望那块地方，却发现了些许的不同。
  在奇异的指引下，他注意到了滚落的土石，那是怪物的行迹，还有浅淡地几乎看不出的足印，此刻竟然一眼望见。
  “哦，那个怪物……上山去了！”康尽量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大声和吃惊。
  “看清楚了?”身旁传来淡淡地语调。
  “嗯，无比清晰。”康看了看那个老者，对方又踱回亭子，重新落座，眉眼低垂。
  “这……究竟怎样做到的?那又究竟是什么？”康喃喃低语，也许自然的答案，就埋藏在这个问题里。
  “那就是放弃了直观后的感受。”亭中老者冉冉回答。
  “真神奇。”康摸着棍子，拍拍脑袋，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却又把握不住，他以竹竿为支点，围绕着它旋转，一会儿就像风车似的，显出三个飞转的身影。
  他在运动中寻找灵感。这就是康的思考了，实践和运动于他而言，就是出真知的最快途径。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亭中的老者轻轻摇头。
  康一心一意地投入进去，最后他满头大汗地停下来，遗憾着自己不能变得更快些。
  “为什么?”他不禁发问，他刚才明明找到那个点，通感的点。
  “有了投入，只能派遣一时的情绪。”老者站了起来，“可你心里还压着一块大石头。”
  他慢慢接近康，指着他心口，“在你运动的时候，他不快不慢地动着，改变你的节奏，顽固的磐石在你的迅捷中怦怦砸地，炸响声回荡在杂乱的心房，阻碍着和自然联通的方向……”
  听到自然两个字，康的眼神一亮，但看到老者死气阴沉的面庞，还是把求教的想法压了下去。
  “你心中有一块大石头，刻着不止一个疑问，包裹着巨大的愿望，成为你修行的最大阻碍。”老者惨白的眸子正面对向他，瘆人的脸上是笃定和认真。
  “啊，是的，我……”康不得不予以回应。
  “不用说出来，也不要抛弃它，因为它不是魔怪，”老者一挥手，扶住了亭中立柱，“它在你心中盘桓许久，早已和你的意志密不可分……但是在极致和需要开解心灵的锻炼中，你要暂时，”他做了一个横推的手势，“挪开它。”
  “那么，我该如何……”康抛开态度急于求教，而老者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点头或拒绝。
  “坐下。”最终，只有这简单的一句话。
  “无限放松，但姿势要內收，环抱着你盘膝的中央位置。做好后，呼吸有节律，感觉做到了，就用你的竹杖，试探自己。”
  “试探?”康轻轻发问。
  “很好平静，是一切起点。用你的竹杖，从上下唇开始，依次敲打到心肺，和腹部位置，直到那些地方，没有一丝滞重感。”
  “咦？”康感到奇异，却没有太多惊奇的感觉，心绪被收拢了，沉重是感觉在身体上被一丝丝驱走。
  “身稳而就轻，思想空灵无碍，做得到吗?”对方慢慢发问。
  “能。”
  对方围着他转了两圈，摇摇头，“我看，你没有完全做到。”
  康仔细驱走挂念和负担，开始进入深思。
  思维，如一捧水，在掌心淅沥沥地下潜着，就要进入灵感之河的深处，但是手中捧着的水，是总也不会漏尽的，总有那么几滴，徜徉在手心处，不肯离去。
  康感应到了周围的山石草木，比以往更明晰些，也许还稍远些，而体表之外，自己还是自己，只是更敏锐，没有太大差别。
  他更真切地感到阳光的温暖，哪怕这儿是向阴的一面，然后，就是一阵披头盖脸的雨水。
  那是老者把奇异的浆＊液浇在他头上，一阵凉爽令他打了个冷战，刺激使他思维更清晰，就像夏日微温的池水投入了冰凉的清荷，清爽感刺激他的神经，然后他就看到，一点点青色的能量环绕在周围，像经络的架构似的，彼此相连，连接处的点熠熠生光，又好似生命旺盛的藤蔓在扭曲多变中肆意生长。
  然后他就睁开眼，因为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回头，就看到老者站在身后。
  “为什么这个时候叫我？差一点我就能召唤它们了……”
  “那些是生命组织活跃的一种形式，但它们不是生命。”老者冷冷开口打断。
  “你既然感受到它们，那么就该可以使用它们。来，面朝这边。”他示意康站起来。
  “朝这里，空旷的地方，大声地、忘我地、自然但不是声嘶力竭地叫出来。”他指着群山交汇处留下的空隙，交待着。
  “叫?喊什么？”康朝他问着。
  “什么是生命最原始、最本质的声音?他们在面对未知的新的世界时共同的、抒发胸臆的直接方式是什么?朝其他个体远距离传递最基本的信息时第一选择是什么？”
  ?康还是不明所以，但他知道怎么做了，他刚才感觉到的，新奇的能量充溢着他的喉咙，迫使着他呼出了原声:
  “啊……啊啊……啊……”
  两侧山谷里传出无数的和声，在空气中和康的气流循环呼应，一遍遍地回荡着。
  康愣住了，他不能相信自己竟有这么充沛的喉音，他的呼喊没有使喉咙难受，反而是吸进了空气中的清新气味。
  “保持这样的感受。”老者点点头，“就能永久掌握它，但修炼，是你的事。”他指向康身后的石壁，然后伸手一拍。
  “而自然，就蕴藏在这里。”
  石壁迸裂一道缝隙，继而渐渐扩大，两边岩石屈首迎宾，康的眼前，被白浪填满。
  山岩开合，竟然产生了一条瀑布，浑似天然，鬼斧神工。
  哗哗的水声和雷鸣般的轰响震动着康的心绪，落水扑在他脸上身上，他的精神也受到强烈牵引，在白色烟霭下幽幽浮沉。
  “聆听天籁之音，上善芷柔，生命习之自然，就会如水一般长流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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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做了一个不短的梦。
  他醒来之后，身体变得轻盈灵动，闭上眼静静思索，就能感觉到那些发光的小绿点，它们串联成一道道无限延伸的曲线。
  他的步伐就像一阵风，为着跟上脱缰思维，他的动作也像是在时刻起舞。
  他连打斗都像在表演，这为他动员民众，反抗魔古族提供了不小的便利。
  他觉得这是他个人值得一生的幸运，但是每当回忆时也都忘不了心中的惶惶不安。
  因为当他在聆听中缓过神的时候，瀑布只剩下汩汩泉眼。老人的身躯只余下衣蜕和袍子下的干灰。
  同时他能感到对方还未走远，虽然眼前空无一物，感知上也模模糊糊。
  他心里突然充满了不安感，因为他在无理由的情况下轻信了一个不太可靠的陌生人，而在坚定的心中没有丝毫的违和。
  他又想到了见到老者前吸引自己的“怪物”。
  也许，二者的本质，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