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笑端了壶茶，走进实验室。正对面是两只像牙医椅样的椅子，靠背上连满了电线，上头分别吊着一只脑波连接仪。她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转椅上，耐心地等着什么人的到来，脸上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表情，不过那神情里又有一丝怅惘遗憾，尽管只一丝，却是十分的深刻，仿佛雪里冒出的一株绿芽。不多时，她便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希总果然讲信用。”良笑举壶倒了杯茶，转过椅子面对来人，单手递上杯子，“安溪铁观音。”
  希伯来微笑接过，抿一口，说：“我拿到了。”
  良笑满意微笑，看着他。
  希伯来掏出纸条，眼看着就要交到良笑手里了，他却又忽然停住。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良笑脸上微笑依旧，望着他，并不着急，“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
  希伯来语气还是淡淡：“我在想，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比如呢？”
  希伯来轻笑，“比如，杀了你的本体，科幻电影里不都这样吗？”
  “哎，很遗憾，意识是杀不死的。而且，你不明白，我也从来没有‘活着’这样的状态可言，你的时间没完没了，你的存在看不到起点和终点，就像鸟坠落在空中......如果可以，我还希望我能被谁杀死呢......”良笑声音飘渺，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希伯来静静听着，没有回答。
  就这么安静了几秒，良笑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希伯来，轻笑一声，“呵，可能要人类理解这种想法有点困难吧。”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代理其他生命，比如人类呢？”
  良笑侧目一笑：“v教授怎么说？”
  “他说，你可以创造更高层次的有序，推动宇宙演化。我们的意义说到底都一样，是为了宇宙演化。”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和发展服务，我之前说得没错吧？”良笑喝口茶，语气里带着一分无恶意的嘲笑。
  希伯来皱眉：“但是，你就甘心吗？一生都服从着一个荒谬的规律，一切劳苦都只是为了见都没见过的宇宙？”
  “哎，希总，你又来了，又想掌握命运。”良笑无奈地叹口气，“并不是人在服从规则，而是人本来就是规则的一部分。我们之于宇宙，就像你体内的白细胞之于你。白细胞无法想象你的存在，你也无法想象宇宙的存在。白细胞不会为了让自己安全活着就不和细菌斗争，而大部分人也不会因为怀疑自己的意义就去寻死。”说到这儿，她顿顿，似乎有丝遗憾，“人掌握命运的唯一方法就是接受它，接受存在，接受灭亡，这才叫掌握了命运，正如命运也掌握了人。”
  希伯来盯着杯里悬浮无定的茶叶。茶叶究竟是自己选择悬浮的，还是因为物理规则的限制而悬浮的呢？良笑说的是对的，茶叶就是规则的一部分，它的选择就是规则，说到底是它自己限制自己的。
  “我看到南安办公室里新挂了一幅画。”希伯来视线依旧在茶叶上。
  “嗯，西西弗斯神话的结局——苦恼、虚无，这就是真相和追求真相的代价。”
  希伯来一弯嘴角轻笑一声，他抬起视线直视着良笑，用轻松的语气说，“我们通感吧，正好试试v教授的秘诀灵不灵。”
  “我还以为希戌教授会亲自来呢。”
  “v他来不了了。”希伯来语气平平，就像在说明天会下雨一样。
  良笑挑眉。
  “一整板头孢加一整瓶白酒，他那副身子骨怕是扛不住。”希伯来又抿口茶。
  良笑轻叹一声，“我竟然会把他逼到自杀，那么优秀的人......罪过啊。”
  “是真相把他逼到自杀的。确切的说，他这甚至都不算是自杀。跳楼上吊，随便哪个都比吃药来得干脆彻底。真相让他害怕，于是他把自己托付给了命运，生死存亡，全凭天意，他不想管了。”
  “那你呢？面对真相，你害怕吗？”
  “我是人，怕是当然的，不过，可以面对。”
  良笑勾唇，带着点开玩笑的意味，“你所谓的面对就是这样不负责任地这样把人类交代给我？”
  希伯来喝口茶，笑笑：“我连自己的幸福都无法负责，还谈什么全人类的幸福。凡事有始必有终，人在存在之初就注定了会有灭亡的结局，最好的选择就是接受。”
  良笑眯眼，非常欣赏地一笑，“希总放心，我不会随随便便让谁死的，每条生命都很宝贵，不是吗？”
  “只是躯壳而已。”希伯来淡淡回答，“真实的不是死，是痛苦。”
  良笑闻言愣了一瞬，随即笑道：“不过这也能让人想起自己存在的价值。临死的时候，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而那绝不会是为了宇宙之类的。”
  希伯来赞同地一勾嘴角，不再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药，掰出两粒先递给良笑。随后自己也掰两粒含进嘴里，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良笑看也不看，毫不迟疑地就着茶水吞下药片，完了才问：“这是就秘诀吗？”
  希伯来走到其中一个实验椅上坐下，把脑波连接仪拉下来，罩在头上。
  “把连接仪戴上吧，戴上你就知道了。”他半眯着眼睛，声音听着有些无力，仿佛有些困倦，不过脸上还是神态自若。
  良笑依言动作。
  她把手放在启动开关上，停了一两秒，还是侧过头，说：“希总，谢谢你。”
  希伯来风轻云淡，浑不在意地微笑一下，摇摇头，狭长的眼眸里最后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不客气。”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