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有意思的最后一面
作者:
司空if 更新:2021-05-24 11:16 字数:6188
“谁啊?”在希伯来反复敲门后,隔着门,里头终于传来一个不耐烦的砂纸般粗糙干涩的声音。
希伯来并不报名字,声音平静疏远:“我是现任通感项目的负责人,之前南先生带我来看过您的。”
里头静了两秒,接着,门被打开一条缝,一股潮湿霉暗的气味也随之飘出。希伯来皱眉,也不知道是因为气味还是将要见到的人。
一个老头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抬着泛黄的眼睛,瞧着他,声音沙哑阴沉:“你来干嘛?”
“我——”
不待讲完,那老头忽然粗暴打断道:“如果你要问通感的事,就别多费口舌了,哪来的回哪去,走走走,别烦我。”说完门就被大力合上了。
希伯来提气,口气冷淡而强硬:“父亲,你怕了?”
里头没有回应。过了几十秒,门被嘎吱一声打开,伴随而来的阴湿气味也愈发浓烈了。一个鹑衣鹄面的老头子出现在门口。希伯来一顿,差点没认出他来。上次见面至少他还衣衫整洁,这次的变化实在让人有些惊讶。
佛学上有个词,叫天人五衰。气味不洁,衣服垢秽为五衰之二,隐含着死亡。
不过希伯来很快就收起了惊异,露出一副淡漠的样子。
“是南安叫你来的?”老头昂着脑袋,抖着胡子。
希伯来平声答:“他确实提过,但今天来是我自己的意思。”
老头眯眯眼,眼底闪过一道锐光,刻薄道:“呵,南安,尽把些不三不四的医生科学家往我这里带。”言罢,他终于还是敞开了门,“你进来吧。”
希伯来沉默进门。
房间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木质书架的边边角角皆有灰黑的霉渍,书架上的书倒是又经常翻阅的痕迹,但定睛一看,却都是些哲学神学和宗教书籍,并无几本与科研相关。
“坐。”老头伸出鹰爪似的手,一指沙发,用目光戳住希伯来。
沙发已经“皮开肉绽”,几乎肉眼可见虱子跳蚤之类的小生物里里外外地雀跃着。希伯来硬着头皮坐下,对于有轻微洁癖的他而言,简直如坐针毡。
老头微微抬了抬胡子,勉强算是满意。那种唯我独尊的苛刻傲睨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希伯来心跳一窜,强忍着才没恶形于色。
老头转身从酒柜里取了酒,在希伯来正对面捡了一张嘎吱作响的椅子坐下,手臂吊在椅背上,语气毫无感情:“说吧,什么事?”
希伯来单刀直入四个字:“通感技术。”
老头胡子耸动,乌鸦怪叫般笑一声,意味不明道:“呵,想从我嘴里撬出通感的秘诀?”
希伯来目光一沉。
老头拿了酒瓶仰脖灌酒,完了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嘴,缓声道:“年轻人,做决定前要耐心一点。真相你已经知道了,真相虽是客观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所以真相也是片面的,下决定还为时尚早。现在,你需要完整的故事。”老头抬起浑黄的眼球,目光穿过杂乱虬结的眉毛,希伯来却从那片混沌里捕捉到一丝异常精锐清明的神采。这是一种罕有的、隐秘的、见识过世人未见识之物的智慧者的目光。
只听老头开口道:“结核病是因为结核杆菌,艾滋病是因为艾滋病病毒,除了精神疾病,几乎所有的病都是因为另一种生物的生存欲导致的。崩解症也不例外。准确说,是我把崩解症带到地球来的。
十年前我就成功开发了通感技术,但在连接仪启动的时候,我的助手失误,切断了连接。”
希伯来接话:“听说你因此受到了精神创伤,所以才离职。”
“还有我突然发疯,一把火把实验室和研究资料烧得片甲不留,所有研究人员无一生还,是吧?”老头轻笑,自嘲之下却是冗长的孤寂索落,难言之隐,“当年爱因斯坦发明了时空技术之后也毁了自己的研究资料,我只是做了相似的事情而已。因为我看见了一样东西,就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卡洛斯见识到阿莱夫(希伯来语第一个字母,象征无限,真知)一样震惊,以及——极度深恐。当时在真空室,助手失误导致脑连接仪另一端连接到没有任何物质的真空,也就是说,我的意识连接到了‘无’。但‘无’不是不存在,有无相生,从‘无’中才能生诞‘有’。”
这话说得跟念经似的,却是曲高和寡。希伯来不接话,觉得似乎有虱子爬到了自己身上。有些东西,像崩解症爆发,人类走到最后关头;像希戌曾经抛家弃子,逼死自己的母亲——这些都已经落定,永远都不可能改变了,所以现在他不想再知道什么旁枝末节,不想再去理解什么。真正的理解意味着理解一切,接受一切,那样便无法做任何事,那样的理解意味着无解,如希戌自己所说,真相是客观的,现在他只要客观冷静,将通感技术拿到手,然后,了结一切。
老头顿顿,自顾自继续道:“好吧,作为一个科学家,我还是从科学角度解释。宇宙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物质目前仍无法被探测到,而且正反物质不一定以我们所认知的方式守恒,否则这个世界就不可能存在。毕竟,人的认知是有限的,无法超出所见所闻的存在之物。人以为意识是某种认知概念,是电磁波,但那些都只是意识的表象之一,就好比下雪结冰是气温低的表象之一一样,而意识的本质是不可直接描述和认知的,况且那也没有意义——如王尔德所说,表面的东西才有意义,对吧......”老头忽然自顾自地笑出声来。
“事故发生时,我的意识与类似的东西——一种意识形态的生命体——代理者,发生了呼应。你知道,通感是双向的,我连接到代理者的时候,代理者也会连接到我。于是,它就来到了地球,以疾病的形式。”
希伯来质疑道:“风险这么高的实验,难道没有设置保险机制吗?”
“当然有,但是,意识不是人通常理解的维度,所有的物理参数都会变化。”
希伯来插话:“你是说四维、五维?”
“不,低维的东西根本无法作用于高维,高维入侵低维也不需要任何低维层面的辅助。代理者,意识体,可能和我们一样,存在于三维,只不过他们的三维不是长宽高而已。所以,虽然保险触发只需零点四五秒,但那在意识领域已经是不可挽回的大段时间了。就好比你在梦中觉得过了好几个小时,但醒来发现自己不过是眯了几分钟。宇宙有界无边。更高的维度是不可跨越的,因为维度是‘无边’的。而‘有界’不同,只要有界就存在界外,也就是说存在跨越的可能。只是,有些东西,人终究是无能为力的。”
希戌拎着酒瓶晃了晃,阳光从门缝里斜刺进来,正刺进深棕色的酒瓶玻璃,暗金色的光景折射打在墙上,随液体一晃一晃的。他目光下垂盯着地毯,锋芒减退,恍然间,眼底竟然透出宏远,和孤寂无助。
到底是血脉相连,希伯来居然有一种心被牵动的感觉。
老头抿口酒方才缓缓开口继续道:“而跨越的结果就是——代理者的入侵。不过,可能因为‘界’的突然变化,代理者当时还没有完全复苏,所以它似乎并不知道我的记忆。”
“但是你知道了它的?”希伯来脱口问道。
老头轻轻肯首:“事故发生的一瞬,我与代理者建立了连接,关于代理者的零碎的信息通过一种超出语言图像层面,我无法表达但又能够理解的方式传递过来。它的目标是让全人类成为高度统一,拥有唯一意志的联合体!而通感技术恰好能分流受体的精神压力,确保受体的存活。和战争一样,崩解症造成的死亡只是代价,占领才是真正的目的。代理者只是遵循本能,借壳图存。死亡于人于己毫无意义——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死都是没有意义的!”老头忽然瞪眼,双目赤红,又灌了口酒。死无意义,但人总归是一死,人生、生命,一切就是个死局,所以才总藏着痛苦绝望。
希戌自己激动得不行,希伯来却只是漠然一笑:“既然总归是无意义,那即使你告诉我通感技术的要诀也无所谓吧?”
老头竟是语塞,眼一瞪胡子一抖,暴饮一口酒,沉默好一会儿才有些无力地开口道:“你还不明白吗?生的目的也就是死的意义。如果人的死无意义,那么人的生,人所经受的一切痛苦,也只是荒谬和错误,毫无意义!”
希伯来笑得浅淡:“我明白。我早就明白了。”
这个观念老早就由面前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强加给了他,让他失去自我,缺乏意义感,痛苦挣扎二十多年。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当面对峙了,可到头来却只是淡淡一句应承,能辩驳却不辩驳,能解释却懒得解释。
希戌听了有些愣,随即刻薄一笑:“呵,你是为了讽刺我吗?”
希伯来失笑:“那有意义吗?”二十多年,悲极怒极都早已平息,如今即使夙愿得成,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是为了什么?”希戌抖着胡子发问。
“为了代理者。人类要么和它同归于尽,要么被它代理而死——总归是一死。若是选前者,如你所说,在集体的死面前,谈论尊严毫无意义。所以,不如选后者,至少可以换得代理者的存在,而人将作为宇宙演变的一部分,使生命在代理者——敌人身上得以延续。这便是人的意义,即使不是人想要的那种。”
希戌笑一声:“呵,为了代理者?这是南安说的吧?听起来是很大气,但是,希伯来,你觉得代理者和人有区别吗?生命在于负熵这话你听过吧?熵——物质的无序度,永远只增不减,以达到绝对混沌、永恒静止为目标。可生命个体却能维持自身的负熵(有序)状态,繁衍、发展,直到生命群体达成一个有序的状态,比如人类社会。如此千千万万代生死相继,这种有序的范围和程度进一步扩大,上升,最终推动整个宇宙的演化——也许宇宙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人活着,就像细胞一样,不为传承,也不存在什么永恒,就是专门给宇宙干活来的!不过人与人之间终究存在分歧,战争、流亡,增添了无序,而代理者的存在可以赋予人类统一意志,将人类统一为更高级,更有序的统一体,负熵也就得以增加。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就像系统升级一样!不过哪怕是代理者,说到底它也和我们一样给宇宙做牛做马,逃不脱这一命运!这就是生物的命运,生命的意义!”
希伯来静静听着,表情淡淡,似乎早就知道,又似乎根本就不关心:“我知道。你觉得一切生命都只是顺遂命运安排,宇宙规律造化,窝囊而无价值,所以保护代理者也毫无意义。”
希戌锐利地看着希伯来,不答。
希伯来平静得不像话:“但即使一切都没有价值也并不妨碍人去追求价值和自我。”
实际上,这是韩毕的选择——明知不可能有结果依旧勇往无畏,带着某种存在主义精神,让人发自内心的肃然起敬,油然生畏。不求结果,不期未来,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动摇。
老头闻言叹气,似有悲意:“呵,生命的尊严和哀伤......我当初告诉你痛苦无意义,就是不希望你沉溺于这种精神上的英雄主义。庸碌众生,一辈子活在平安喜乐、宽仁厚爱这些虚幻人生意义的慰藉中,但你这样看似高尚的英雄主义其实和他们也毫无区别,到头来都只会是一场空。我不希望你这样,你明白吗?”
“我明白。”希伯来简短答。
但恐怕也只有混沌无知,只求平安喜乐的人才能安稳过完一生,这是自然选择,是天择。
老头顿顿,笑一声:“呵,你知道,真相、选择、结局,所有你都知道......你进门用‘我怕了’这样的话来激我,我问你,人面对这一切真相,明白自己根本就是无路可走,别无选择,难道不应该害怕吗?”
“人害怕很多东西,狮子老虎、疾病死亡——”
“但这是绝望!”老头猛地往桌上一墩酒瓶,合着那声厉响,拔声嘶吼。
希伯来波澜不兴:“绝望是因为清醒,而清醒是要付出代价的。让人痛苦的并不是绝望本身,而是对它的否定。你不愿意付出代价,逃避人的责任,所以才会痛苦、害怕。”
老头一愣。
希伯来挺身坐直,心平气和道:“当年你说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说错误是我的命运;说我的痛苦毫无价值。于是我只好走上了你的路,老去思考意义,追求真理,探寻自我,但这恰恰导致我否定自我,最后,失去了自我,陷入虚无。洛夫克拉夫特在《克苏鲁的呼唤》中写:‘人的思维缺乏将已知事物联系起来的能力,这是世上最仁慈的事了。人类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个名为物质的小岛上,着海洋浩淼无垠,蕴藏无穷秘密,但我们并不应该航行过远,探究太深。’拜你所赐,我已经航行太远,无法回头了。不过,你不肯付出的东西,我却付出了,所以才能面对命运。当然,这是沉重的代价。”
希戌顿顿,有些难以启齿道:“我知道你恨我,但宁可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恨自己也要这么说是出于——”
“我知道。”希伯来打断道,惜字如金。
“你知道?”老头一愣,抬起泛红的眼球,“你能理解?”
“我不理解。”希伯来声音冷淡,“知道和理解是两回事。除了丧失自我,还有我母亲的死,人类的灭亡,这一切,我通通不理解。”希伯来淡淡答道,“但是,我接受。”
老头闻言垂首,半天才发声:“那你是怎样做到的呢?”
“就是付出代价,舍弃肯定和否定,是与非。放弃人——自我。”
“可是这是......谎言啊,我们都不过是宇宙化外之物的傀儡——”
“用不着扯宇宙,就现在,世上的某个地方,也许有人正逐笑颜开地聚餐,也许有人刚从楼顶纵身而下,也许有人正和爱人卿卿我我,也许有人刚死了爹妈痛哭流涕。对这世上绝大多数哭着笑着的人来说,宇宙还是太远,太可有可无了。你自己都说了,表面的东西才有意义。而现在,对于你我而言,意义的问题无非是选择的问题。”
老头闻言沉默不语,直直盯着酒瓶。
“你是第一个见识到真相的人,而且,你也一开始就做好了选择,对吧?”希伯来语气淡淡,透着一种心如明镜的自信,“不然你就不会让我进来坐了。”
老头还是无言,看着透明的酒瓶,透过酒瓶曲面,景物都像超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般扭曲起来。
“你只是希望我说服你而已。连最后的决定,你都推给了我。”
老头呐呐,垂眼闷口酒,似乎在考虑。
许久,室内渐暗,一切都变得朦胧不可捉摸,仿佛即将消逝。希戌终于放下酒瓶,嘎吱着一把老骨头慢腾腾站起身,却被脚下一堆垃圾绊到,差点摔倒。希伯来伸手去扶,老头却挡开他的手,自己撑住了桌子,醉了似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脸颊显出一种近乎病态的通红,“你知道吗,你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之前否认过你的痛苦和意义,你却凭一己之力找到了答案,甚至将我说服。对于给你造成的不幸,我不会道歉,一来这已成事实无可挽回,二来,如果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的,这是我犯过的最有意义的错误了。最后,既然你这么想要通感技术——”
说着,他艰难弯腰,从桌上一堆垃圾里翻出一支笔,又把酒瓶上的标签撕下来,弓着僵硬的腰背,抖着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他把纸条捏在手里,目不转睛盯了半天才往希伯来那边一扒拉,随后他提过酒瓶,如释重负了无牵挂似的一下瘫回椅子上,仰头猛灌。
希伯来捡过来,展开看了,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不过他随即平静下来,把纸条收进口袋里,说:“多谢教授。”
老头撇撇胡子,斜他一眼,举瓶,喝干了最后一滴酒,气喘吁吁地拿手一指门,又脸堂通红地笑,人似乎不太清醒了,说:“你要的已经得到了,你可以走了。存在还是灭亡,命运掌握在你手里。走好不送。”
希伯来半天没动,一时间竟忘了阴湿的霉气,爬满虱子的沙发,沉默半响,还是转头,开口道:“真的不需要我再陪陪你吗?反正......也要不了多久了。”
老头先是一愣,随即风轻云淡地一弯嘴角,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用不着可怜我。也许一切都是命运,但是是我选择的命运。你走吧,赶紧走。”
时近黄昏,门外是流光万丈的夕阳。希伯来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据说太阳在要落下的一刻最最明亮,虽然已经经历了千万次日落,但他如今才注意到。看来是真的。
他一直在探求真理的道路上踽踽独行,渐渐习惯,甚至是喜欢上了那种为了某种不被理解的目标独行时的孤寂,渺茫,卑微感。
但是,作为人类,在那条路上走得久了,再回到普通人世间的时候,就会有种异样的,无处可去的感觉,好像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即使世界是如此的宽广。
也许希戌是因为这样才抛下家庭,与普通人的世界彻底决裂。一边追逐真理又一边维系日常生活,虽然最后失败了,但这并不能算一个错误,而是一种尝试,一次求和,一次融入这个世界的努力,只是,谁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哪怕是希戌自己。一瞬间,希伯来突然从心底理解了,原谅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