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有意思的真心
作者:司空if      更新:2021-05-24 11:15      字数:4810
  是夜。月明星稀,万里无云,天气预报似乎不太准。
  四十层的高楼,希伯来是一级级蹬着楼梯爬上去的,垂弱的心脏让他气喘不止,阵阵恍惚。缺氧眩晕之中,他恍然觉得自己好似辛苦难耐的西西弗斯,正负重前行。自己现在,是快要到山顶了吗?
  虽然不是第一次上天台,但当希伯来推开天台的门时,夜空无垠的纯粹与壮阔还是一下摄住了他,让他霎时失语。成际大厦高有百米,仿佛一架天梯直入云霄。此时天空净朗无云,虽已经是在极高处,但点点繁星一如既往的渺远无极。
  这世界终究是浩瀚的,人不过是沧海一粟,无足轻重。
  这想法刚冒出来希伯来就自嘲地轻笑一声。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等等,就快了。”背后良笑掐表。
  话音刚落,一朵五色烟花几乎贴着外墙,从距离两人非常之近的地方咻一下凌空窜起,以夜为幕,炫光乍现,华彩四射,赫赫流辉。
  希伯来一动不动看着。放烟花,虽然是故技重施,但依旧不减其感染力。
  前一朵刚暗下去,紧接着又跟上一朵,打着旋在空中画出一道靓丽的金色流线,直往穹顶扑去,在最高峰迸出灿灿金辉和无数细碎流光。接着又是一朵......
  在弥漫有淡淡硫磺味和夜特有的冷清气息的空气里,希伯来望天,问道:“去年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就那么确定我一定会按你的提示去天台?我刚找到盒子就立刻放烟花,神机妙算到这个地步?”
  “希总知道庞涓的故事吗?”
  希伯来视线并不离开天上,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着讲。
  “庞涓深夜追击孙膑到马陵山,看到有棵树被剥了皮,上面隐约有字,就命人点火把看字,随即,孙膑埋伏的弓箭手便向着火光处万箭齐发。字上写的‘庞涓死于此树下’便成了真。”
  希伯来笑:“所以你放手电在旁边,再托人放烟花,算是以光为信?”
  良笑肯首,璀璨的烟火倒映在她沉黑而明澈的眼里,仿佛暗里跳跃着一簇火花。只看她粲然一笑,道:“而且盒子里的字也能成真。”
  幸福快乐,求仁得仁。
  不仅规避了自己的痛处,还恰到好处地提点自己不忘责任和追求。呵,这身处欺骗中而不自知的幸福。
  希伯来轻笑一声,视线一压看着良笑,声音下沉:“不过,说到底是一种算计,不是吗?”
  良笑不答,只眨眼。
  这真真假假是是非非的,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分得太清楚除了徒添痛苦,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希伯来收起阴郁的眼神,叉腰望天,笑一声:“做科学家的还搞这些迷信,难怪不怎么灵验。”
  红红黄黄明明暗暗的光晕笼罩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细长的,恍惚的暗影。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立着,仰头举目欣赏稍纵即逝的焰火。
  烟火一个跟一个紧凑繁密地绽放,随后节奏便渐渐慢了下来,星火阑珊,繁华落尽,倒是可以见着夜空极远处嵌着的星星了。
  希伯来不动,依旧引颈默默瞭望空阔宁静的夜幕,过了近几分钟才轻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谢谢。”
  “不高兴吗?”良笑往前走了几步,与之并肩。
  “没有。”
  “那高兴吗?”良笑又问。
  此时忽然起了风,天边层云翻卷,遮星蔽月,浩荡而来。高楼招风,希伯来迎风而立,大衣广摆临风鼓舞,恍若擎天之柱顶天立地。
  希伯来侧眼,不答,抬手摸了摸口袋,却只找到一个空烟盒。
  他只好垂下手,轻叹口气:“高兴就是对不起逝者,不高兴就是对不起自己。世事不两全,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
  良笑望他一眼,忽然从他内敛的眼底感受到一种深刻的沉重,沉重到连她都心头一坠。好在心这种负累,只有人类有。
  “烟吗?我有。”良笑单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银亮的烟盒,打开挑了一根,用牙齿咬住,点燃,悠悠抽了一口才递给希伯来。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悼念不可挽回的东西,既不能弥补它,也不能为它增添意义。否则又怎么叫不可挽回呢?”良笑一手举烟,一手出其不意地挽住希伯来胳膊。
  空气中淡淡的烟草气味和手臂间若有若无的重量让希伯来心头一跳,他侧首,仿佛想要确认什么似的,只见良笑两指纤长洁白夹着烟,眼正盈盈地笑望着他。
  “怎么,介意?”良笑狭眼。没有浓妆艳抹,没有锦衣华服,单凭神情举止便已撩人。
  风渐渐弱下来,落雨了。夜风贴着楼顶拂过,冰凉的雨丝被风带着,斜斜打在希伯来脸侧,濡湿了头发。
  希伯来眯了眯眼,接过烟,转手就两指一松,任凭它划着靓丽的橙红流线从楼顶上落了下去。
  “不错,我是介意。介意你胸有成竹可以拿捏我。”
  他猛然欺身靠近一步,一手环住良笑腰,一手卡起她下颚,毫不温柔地吻了下去。良笑波澜不惊,一动不动立着,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一双沉黑的眼瞳定定地看着希伯来。
  陌生的肌肤柔软,却并不热烈,相反还有层淡淡的凉意。那道凉意一下直达希伯来心底,让他心跳一滞,随即越发凶猛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卡着良笑下颚的手开始寸寸使劲,脚下挺步往前,良笑被逼着步步倒退,直到腰际贴上了天台栏杆。希伯来却并不收手,低头躬身逼她向后仰首,直到整个上半身都悬在百米高台外。
  丧失了空间感和知觉,平时能平稳站着已经是全凭视觉和身体经验,此时瞬间的体位改变让良笑完全失去平衡,全身只剩腰椎一个支点,栏杆冷硬,硌得她生疼,只要希伯来一松手她立刻就会翻下去。
  代理者即便是不会死,但只要占有了肉体,就会体验死亡。世上千千万万人,代理者便要经受千千万万次死亡。但眼下,良笑却连呼吸都没变一下,脸上一派风轻云淡。
  希伯来将唇抬起来一点,盯着那至此依旧沉静无波的黑眸。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威胁不了她,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亲手采取一些行动,想要证实什么似的,否则就难平心中的那份不甘。不过,看着那平淡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挫败了。即使良笑什么都不做,他也赢不了她。
  风中,只听一个沉哑疲倦,带着点不堪的笑意的声音响起:“知道吗,我改变主意了。我希望,良笑也好,代理者也好,能活着。人做了快三十年,即使对它有诸多不满,也不能否认,我对人,对生命怀有爱。虽然可能不如别人深刻,但同所有人一样真实。代理者,这也许是人的灭亡能有的唯一价值,虽然不是人想要的那种,不过,好歹也是价值吧。”希伯来垂头,拿额头抵着良笑额头,又低又轻地叹口气,像是经过漫长的争斗,终于将石头推上山顶,松手的那一刻,疲倦满足又绝望。
  “希总想怎样就怎样。”良笑直视着希伯来,语气恭谦不乱,一头墨黑如缎的短发后垂,随风飞扬着。即便处于被压制的姿势,气场却依旧凌厉无匹。
  希伯来心脏恰时一抽,腿一软差点跪地,整个人向前一倾,将错就错压上良笑方才稳住。
  等到心脏上的那阵抽搐过去,他拿额头轻轻抵住良笑额头,声音又低又轻:“知道吗,在你身上,我头一次感受到一种冲动,一种值得,感觉好像可以生死不计,不求结果地,在这世界上做点什么,付出点什么。可惜,那都是假的,对吧?”
  良笑脸上保持着千锤百炼的恭谦微笑,开口:“希总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这世上的事,不过如此。”
  希伯来闻言,自嘲哂笑。
  是啊,这世上的事,是何等的自欺欺人。
  “希总,除了转瞬即逝的烟火,我还准备了一样更实在的礼物。”良笑要紧不慢地发话。
  “是领结的话就免了。”希伯来冷声。
  良笑眨眨眼,因为被制住下颚,只能勉强晃了晃脑门:“我没那么浪费。之前送的领结希总才用了一次,还崭崭新呢,明年还能接着用。”
  希伯来拧眉,抓住了话里机锋,问:“话说清楚,什么叫明年还能接着用?你改变主意了打算放过人类?还是——”意识到良笑的意思,希伯来顿时失声。
  “这就是我今年的礼物,希总。”
  “你......什么意思?”希伯来心狠狠一提,松手退开一步。
  “字面意思。”良笑靠着视觉和常识稳住身体,步子打着晃,缓缓站直,大气都不喘一口,“我不会代理希总的,您可以免于崩解症浩劫,活下去,今年,明年,后年,直到自然死亡。”
  希伯来心火骤起,吼道:“你留我一条命不过是为了让我找希戌问通感要诀,现在我说了,你要的我会去做,你不用和人类同归于尽,你还想怎样?!”
  风中,良笑一如既往平静微笑,开口:“我不想怎样,v教授是希总是的父亲,如果是希总的话,一定可以问到。希总您愿意这么做,我确实很感动。”
  “那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希伯来觉得心脏急跳不止,动脉随之涨缩,气血激狂得几乎让人崩溃。
  “我让希总活下去,这都不叫放过,要怎样才叫放过呢?难道希总不想活了?”
  “你不用放过我,要放就放过所有人!”
  “放不放过不是我说了算的。入侵、掌控肉体是我的本能,就像鲨鱼见了血会兴奋,人生来会追求幸福一样,不是我能控制的。很快,在本能驱使下,我会代理所有人,而人类精神脆弱,被代理后根本撑不久——这才是真正的无意义。”良笑看着希伯来的双眼清明锐利,好似冰刃。
  希伯来顿顿:“那你怎么放过我?”
  “代理者就像一张没有端点的网,每一只精神‘触手’都连接着一具肉体,要想放过某人,就只有自我断绝——好比壮士断腕,或者自宫,”良笑还一脸轻松地开了个玩笑,“这样那只‘触手’就无法作用了。”
  希伯来声音低极,一点都笑不出来:“用不着你自我牺牲,人,总归是一死。”
  “但是有没有意义又是另一回事了。”良笑在“意义”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一再刺激着希伯来。
  她停顿数秒,随即又笑着立刻补充一句,“而且,这是我和南安的约定。我答应放过你,他便和我合作。”
  希伯来闻言一笑,笑得很是荒谬:“你根本不需要和他合作吧?直接代理岂不方便?!你还可以代理成际所有人,获得他们的知识和记忆,把研究继续下去,省得用个实验室都得偷偷摸摸,伤筋动骨!”
  “不,代理后他们的身体只能坚持一年,一年时间不够研究通感。”
  希伯来恍然一笑,尽是讽刺:“哦,原来如此,难怪地下部几乎没人因崩解症而死!”
  “是。而且......生命宝贵啊。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浪费人的生命,让他们枉死的。等通感技术研究出来后再代理他们,是牺牲最小的方法。”
  “呵,枉死。”希伯来失笑,“那‘不枉死’就是指人类要亲自把自己送上死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咯?”
  良笑平静答:“希总可知道世上有个词,叫代价。人要想得到精神安慰,只有出卖自我。南安就很懂这一点。”
  “在你眼里,南安和你合作,就是出卖人类,是可耻的,是吗?!”
  “我没这么说。希总会这么说,是因为希总其实是这么想的吧?”良笑风平浪静地答道。
  希伯来一双凌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良笑,眼神前所未有的用力:“就算你不答应,南安也会和你合作的!保全养子这种小家子气的事,根本不是他的追求。南安在人人都因为灭亡而恐慌的时候,逆人潮而行,亲手将人类送进死亡的怀抱,帮助你,是为了换取人的意义!而意义也就是——你。”说这话时希伯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良笑肯首一笑,轻轻鼓掌,语气里带着欣赏:“不错,所以我才说,人类是优秀的种族。”
  希伯来盯着她足有一分钟,吸烟欲望动暴涨,空前强烈。
  “要吗?”良笑从口袋里取了烟盒出来,客气地轻问道。
  希伯来避过身,手臂搁在天台栏杆上,深呼吸了几下,终是心情气和地开口:“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要放过我。”
  那边良笑忽然沉默了几秒,许久才轻言细语道:“因为,我爱你,我不想独自一个承担这份爱。”
  世间感情,要数没有结果的暧昧最美。若是挑明了说不爱,便是不甘和创痛;若是挑明了说爱,便是霸道的束缚,而人偏偏头破血流也要得到一个结果。
  “呵......”希伯来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世上自己唯一爱过的东西,最后也是把自己困死的东西。人生就这么一环接一环,莫名其妙的被安排了,这命运,简直无话可说。
  他回头,与良笑交视一秒,说:“给我支烟吧。”
  良笑从容微笑,抽一支递过去,将打火机凑到他嘴边把烟燃上。
  希伯来眯着眼睛长长地深吸一口,后屏住呼吸,将那口呼吸留在身体里,抬首望着夜空。但有一丝轻浅的烟气从他嘴角轻缓地逃逸出来,很无奈无力似的。希伯来弹弹烟灰,灰色的片状碳化物立即翻飞而下,不待落地就消失在雨幕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就不怕我改变主意,不去找v教——希戌吗?”
  “我不认为我一句话能改变什么。爱情也好,甚至生死也好,都是按最根本之物上的点缀而已,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说这话时,良笑虽然一如惯常地微笑着,但那张精巧的脸却透出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