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意思的另一种立场
作者:司空if      更新:2021-05-24 11:15      字数:4738
  希伯来从未像今天这般心事重重地走出所长办公室,只觉得天都压到了他头顶,苍穹四极由他一力举着。
  明明进办公室之前他还特意在外头抽了根烟才进去的,但刚刚在里头还是一忍再忍,口袋里攥着纸烟盒的手冷汗不断,几乎把烟盒浸湿。眼下刚迈出门槛,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捏了烟出来点上。
  “咻——”希伯来哆嗦着叹出一团烟雾,手指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
  一根抽完,希伯来才攒够了力气,抬脚走出研究所的大门。
  一出门,当头便是明晃晃的一轮圆月。8字形的莫比乌斯雕塑在地上投下扭结的暗影。
  希伯来抬手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过十二点了。他仰头望天,想了想,又点上一支烟,一手夹着烟,一手插在口袋里,握着手机,就这么立在雕塑的影子中,一口口轻吐烟雾。
  整整十多分钟,天地一人,安静得像要消散在夜里,随风而逝似的。一如去年今日。
  橙红星火挣扎着寂灭下去,希伯来终于拎出手机。
  十二点过十分。无消息。
  日历提醒:忌日。
  希伯来垂眼看着满地余烬,一言不发,只轻笑一声。
  他定了定神,深吸口气,踏步出门,却并未回家,而是选了个新方向,出门右拐,走上一条从未走过,前途未知的路。
  希伯来很久没有醉宿过了。记得上一次醉宿是大学最后一年元旦三天假期,被喝醉的室友围圈扯着到了酒吧,说是想看看平时沉默寡言,理智非常的希同学醉起来到底会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不过,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和他母亲的忌日,只是没人知道。室友只觉得那天希伯来特别阴沉,不用多劝便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连梗都不打的,看那架势像是要至死方休。几个人最后都吓得有点不敢说话了,连拖带扛把他架出了酒吧。从未沾酒的希伯来那时已经烂醉了,晕晕乎乎地讲着话,室友闻之悚然。等第二天希伯来清醒之后,室友一个个都对他百般小心,诚惶诚恐,又是道歉又是安慰,躲躲闪闪的。自此不再主动招惹希伯来,平时连跟他说话都变少了。
  对于那些积压在胸的苦痛,希伯来一直奉行“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做法,因此旁人也一直把他当正常人对待,但酒后吐真言,吐真言就吐成这个效果,果然人都不喜欢真相。
  而今,十多年过去了,从低度白酒,到高度伏特加,可他却是越来越沉闷了,最多小酌,却不再饮醉,甚至不再喜欢酒。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二次喝醉,同样是在生日当晚,忌日当晚,而且是人生的最后一次。没有胡言乱语,没有酒后吐真言,只是沉默,直到睡过去。自我克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再烈酒也没能让他的精神放松下来。很难说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依旧是准时准点的五点半,希伯来醒过来,四下一片的白晃晃,强光加上酒精的后劲,他只觉得头昏脑涨,胃里浊浪滔天,一阵阵的恶心。他忍下那阵反胃,又把眼阖上,仰面躺了回去。希伯来清楚自己不在家里,但他已经懒得理会了,这会儿,他只想继续做梦。
  半明半寐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推门进来。
  “希总,上班时间到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希伯来也不管姿势看相,翻了个身趴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希伯来!”一阵疾步声,另来一个人推门而入,声音高昂,毫不客气。
  希伯来叹口气,人依旧躺着,只睁开眼,一动不动望着地砖。
  “希伯来,这里是医疗部,不是睡觉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你一个人在酒吧困到几点?!大难当头你到底有多少心思是放在研究上面的?!”韩毕照旧是有话直说。
  “良笑呢?”他也没想到自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在问这个人。良笑还晕着吧。自己在问什么呢。
  “还管别人,我看你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吧!”韩毕不知怎的,每句话下都烧着无明业火,倒不是针对希伯来。
  希伯来没说话,手在裤兜里摸了摸,只搜到一只空烟盒。他叹口气,垂下手,又把眼闭上。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那个东西——”韩毕突然停住,扫一眼旁边沉默不动,好似不存在的明鉴。
  “明鉴,你出去吧。”希伯来扬扬手。
  明鉴气定神闲,依言走了。
  韩毕停了停,降了降音量:“你给我的那个模拟器,我——”
  “你也出去。”希伯来打断他。
  “希伯来!”韩毕一步并到他床跟前,一锤床沿,不管不顾语速极快地讲了起来,“那堆字符根本不是乱码是数据!那完全是个崩解症模拟器!我已经解析出来了,崩解症是由于外来意识——代理者入侵人的大脑进而接管人的身体导致的。当人脑被第二意识入侵时,脑电波就像被另一种波干涉了似的,主α波β波出现频率降低,相反散在性θ波、δ波以及棘波尖波出现频率高于正常值,这表明患者精神处于压抑抑郁或极度疲劳的状态,大脑皮层放电异常。人的大脑就好比一个插座,代理者就好比一个超高功率电器,其的接入会使大脑过载,此外,主意识与代理者之间还存在竞争,人的本意识会不分好坏地排斥入侵意识——就像人体排斥移植的器官一样,着加剧了大脑的负担,所以这个连接很不稳定,最终会导致神经元联结絮乱,大脑崩溃,也就是——脑死亡!所以,一旦被‘代理’,宿主很少有活得超过一年的,而且主意识越强大,死得越快!”韩毕一口气讲完,额头冒汗直喘气,两眼一直盯着希伯来。
  希伯来照旧一动不动地躺着,眉毛都没动一下,静默良久终于吐出一个字:“嗯。”
  韩毕一愣:“你早就知道了......希伯来,你早就知道了!”
  希伯来闭着眼,用夸赞的语气笑道:“我用的解码器,不比韩天才用手算。”
  韩毕脸上露出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希伯来,你知道了真相还要我自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好好工作,等着全人类自生自灭吗?!”
  “呵,拯救地球拯救宇宙吗?你想我怎么救?用通感?”希伯来终于睁眼,坐起来,脸上笑容褪去,目光直直看着韩毕,“人类会死,全部都会,一个不留!求上帝也没用,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意思!”
  韩毕闻言别开眼,不吭声了。
  希伯来缓和了声音:“既然破译了模拟器的数据,那么,除了刚说那些,你应该还知道别的吧?”
  韩毕低着头,闷声回答:“反正我要把狄玄救醒。”
  希伯来不理他,接着说:“第二意识——代理者,它不以杀死人为目的,实际上,它比谁都想要‘人’能活下来,然后把‘人’据为己有,剥夺人的存在。”希伯来说得很慢,调子拖得很长,像是难以说出口似的,“通感,就好比串联分流,平衡所有受体的精神压力。是,那是可以救‘人’存活,但是,那种存活是不是真实的呢?况且,现在通感卡在档口,没人知道那关键的一环,我也不知道。”希伯来声音放轻,说完最后一句,他合上眼睛,不看不听也不想。
  韩毕沉默好一会儿,从包里拽出一沓文件,往希伯来床上一扔,张口欲言又止,还是负气转身走了。
  满室寂静中,希伯来一动不动趴在床上,只闻墙上挂钟秒针滴答,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捶床,翻身坐起。
  “韩天才。”狄玄病房里,希伯来看着韩毕忙碌不休的背影,叫他一声。
  看得出来,他又憔悴了。脸上的胡子又乱又长,几乎遮住了嘴巴;头发乱蓬蓬地纠缠着,搭在眼睛上,使得他不得不经常用嘴鼓气把乱毛吹开;眼球布满血丝,眼皮微肿;抱着笔记本电脑的手僵硬得发抖,手上的皮肤干涩皲裂,比老人还不如;肩颈僵着,腰也弓着,连侧身扭头都需要一番努力,这是长期看电脑,伏案工作的结果,要不了多久就会成颈椎腰椎病。之前戴着单片金丝眼镜,耳朵上夹支铅笔,衬衫马甲一身挺拔的天才形象在韩毕身上已经完全绝迹了。一年多,他跟老了十岁似的,身体状况看着比晕迷的狄玄还差。
  韩毕在键盘前手指翻飞,头也不抬,置若罔闻。
  “韩毕。”希伯来又叫一声。
  这一声后,韩毕手头动作霎时顿住,四下陡然安静,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狄玄床头山木蓝淡青花瓣凋落的声音。
  韩毕转头看着希伯来,一反常态,不怒不恼,话说得声轻如烟:“被代理的人都活不过一年。希伯来,狄玄就要死了。”
  希伯来顿一下,说:“我们也快了。”
  “是的。但是,我还是要救醒他。”韩毕声音不大,却目光凛凛,“希伯来,狄玄和你的交情比我要深得多,你愿意加入我吗?”
  韩毕自恃天才,一向傲睨,这是他头一次邀请别人合作。
  希伯来却不答,侧开头,眯着眼睛看着那丛山木蓝,又点上支烟,吸进第一口的时候,却狠狠呛了一下。
  许久,他开口:“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不知道。”韩毕停了停,又低头敲了几行数字,才接着说,“可能,还是通感吧。”
  “通感是可以让人活下来,但是活下来的根本不是人本身,是代理者,而人将被压制,奴役。韩毕,你想过吗,活着的欲望将让人类失去尊严。”
  “是,可那又怎么样呢?除了这件事,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反正,就像你说,我们也快死了,还想怎样呢。”韩毕垂下目光看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字符串。
  “不,我是说,即使研究出来了,人类活得了一时,那也是没有意义的!今天是代理者,明天可能是个别的什么外星人!人类存在就必将灭亡,小到一个人苦心经营的一生,大到整个人类历史上下几千几万年。世世代代在险恶的环境中挣扎求存,艰苦卓绝地拼搏,进化,最后都只落得个灰飞烟灭,落得个虚无的解释!一切就像一个笑话,你还这么热切地要演里头的小丑吗?!”
  韩毕也跟着拔高了音:“那你又是在干什么呢?既不想演小丑,好好工作研究对抗代理者的方法,也不退场休息,去享受最后的人生,每天都准时来成际上班?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相当锐利,一下就说到希伯来心里去了。希伯来愣怔一秒,答:“我只是,听天由命。”
  韩毕忽然勃然大怒,从兜里掏出一个金属小物件,狠狠摔在地上:“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什么要给我实验室的磁卡,给我模拟器?!让我知道通感没有用,让我知道狄玄已经没得救了,让我知道人只能坐以待毙?!”
  希伯来沉默,望着地上那暗银色,角上刻有成际莫比乌斯标志的磁卡,忽然有点想笑,是啊,为什么呢,自己果真是口是心非。
  他缓声释解:“我只是,怕你最后会后悔。”
  韩毕抬起眼直直看着希伯来,目光岿然,锐利如刀,“我就是为了不后悔所以才这么做的。”
  “我——”希伯来话没说完就被韩毕打断,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希伯来,你在说这种话的时候,你敢说你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韩毕口气里带着质问。
  希伯来望着指尖明明灭灭,寸寸燃尽的香烟,不答。
  韩毕接着朗声道:“听天由命?呵,希伯来,其实你从没放手过!你只是想死!想以死来反抗命运,骗自己说死是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受命运摆弄的结果!但是,希伯来,愿意死的只有你。确实,没人愿意把生命交给别人摆布,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人都想活着,你应该相信,人是不论牺牲什么都想要活着的!哪怕是自由!”
  不错,韩毕的话一针见血。表面上自己是放弃了,是接受死亡了,实际上是在拿生命作筹码去要挟命运,就算同归于尽也要把它攥在手里。这其实恰恰是遭了命运的摆布,这样,即便是死,也不会自由。
  韩毕缓和声音,有些疲劳似的接着说:“我知道,生活是苦而荒谬,毫无意义,但是爱它也好,恨它也好,向它妥协也好,和它对抗也好,总归我是要选择它而不是逃避。”
  韩毕说的是真心话,前所未有的,真情实感的真心话。
  希伯来停顿良久,才问一句:“然后呢?”
  韩毕淡淡答:“然后,我也许就会发现生活虽然无意义还千折百难,老不遂人愿,但还是可以接受的,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希伯来,追求意义,你也没错。你我都是对的,只是我和你不一样。也许,逐渐的,我就会忘了意义的困扰,安心扮演自己的小丑角色,最终沉没在生活的洪流中,随波而去。这也恰恰是我所希望的。不管我是剩八十年可活还是只剩一天可活,都是一样的。”
  是啊,安心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西西弗斯安心推石头,安于命运,接受这种生活,于是众神最后不再让石头滚下去一样。天罚自此终结。
  “你可能觉得灭亡是命运,不可避免,因而想要与之对抗,但是,其实世上并不存在命运这种说法,因为命运从来都没有过对立面。都不存在的东西,还去在意干嘛呢。”韩毕声音安然平淡,恍然间有种四大皆空,得道高人的味道。
  可他明明才是追求入世的人。
  指尖香烟彻底燃尽,只吸了一口,就那一口还把自己呛了一把,真是有些浪费。
  希伯来笑笑,说:“嗯,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