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有意思的立场
作者:司空if      更新:2021-05-24 11:15      字数:4390
  白晃晃的医疗部内,站着明鉴和面带乌云的希伯来。
  “我检查了,脑电图有些异样,以δ波和θ波主导,还有多个脑区存在创伤,很可能是之前的通感造成了脑损。”明鉴不疾不徐陈述病情。
  “味觉丧失,空间感丧失,温度感觉丧失......呵,难怪。”希伯来眼底阴沉,逐句咬着词,缓声道。
  他端了把椅子,在良笑床边坐下,背对着对明鉴说:“我留这儿就行了。”
  明鉴也不含糊,头也不回,几步就出了门。
  白光中一片寂静,一直静了许久,希伯来终于动了动,抬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棕灰色粉末,抓了一大把出来,向上一扬手,撒了满头满身,然后,也不抽烟,也不翘腿,就这么端坐着,看着良笑,一动不动,呼吸也沉缓下来,几十秒才交替一次,仿佛连心跳都要停止了。
  楼上响起了新年倒计时声,好似从雾里传来的。
  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最后一个生日了呢。真没意思,这一年年的......希伯来有些恍惚地想着,在一片明亮中,不知不觉合上了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希伯来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周围还是老样子,白晃晃的光,床上躺着良笑,空气中仍然弥散着草药味。刚刚一场梦又快又杂,仿佛一个舞台上几场大戏同时开演,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腾云驾雾颠倒人间,都不知道刚刚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地下部没有窗户,分不清白安黑夜,一瞬间希伯来有种时间紊乱的感觉,不禁两眼发直呆了好一会儿。
  良久,他掏出手机瞧了眼时间,竟然已经是中午了。人生从未有过的,将近十二小时的连续睡眠。哪像草药,分明是蒙汗药吧。希伯来轻笑,依旧满身无力似的缓慢起身。身体休息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治得了失眠,治不了绝望。
  等过了生日,自己差不多就能迎来解脱了吧,真是漫长而无趣的一生啊。
  “嘟——嘟——”正站在成际门口,漫无目的不知道往哪里去时,希伯来口袋里的手机猛震起来,一声接一声,尤为急躁。
  一看来电,是韩毕。希伯来夹烟的指尖颤动了一下,但他并不理会,把手机揣回兜里。也差不多了,凭韩毕的能力,他应该已经解析出来了。
  希伯来眯了眯眼。所以,韩毕,你打算怎么做呢?
  希伯来立在原地,轻轻跺了跺脚,吸完了烟,想了想,回身往一楼所长办公室走去。
  他进门的时候,南安正端着把紫砂壶,侧身对着窗角的一线阳光仔细观赏。青绿的风卷葵壶,据说很是名贵。
  南安听见他进来,也不抬眼,依目光依旧粘在壶上,道:“怎么想到我这儿来了?”
  希伯来手插大衣在口袋里,直视着南安,说:“我有事问你。”
  南安闻言终于放下壶,转过身看着希伯来:“让我来猜猜,估计是想问代理者的事,嗯?”
  希伯来神情愈冷,不答。
  南安嘴角微勾,眼里却一片森然,看不见一点笑意:“你想问我是不是已经被代理者代理了,对不对?”
  不等希伯来反应他便自问自答道:“我不是。不过,我是站在代理者一边的。”
  说这话时,南安面带微笑,轻描淡写。像是对心中那不为人知的高远追求足够自信,觉得那东西配得上这份傲睨,配得上天下兴亡,苍生性命。
  其实希伯来早料到南安和代理者脱不了干系。之前,通感技术取得进展的当晚,实验室便遭人入侵。鉴于通感技术对代理者的非凡意义,和代理者拥有“可替换”肉体的特性,舍命去窃取技术的只可能是代理者。实验室没有撬锁的痕迹,而通行磁卡只有三个,自己和狄玄的磁卡每日随身携带。入侵者得到磁卡的唯一途径就是南安。得到一样东西,要么是偷抢,要么是让人自己拿出来。事后自己试南安,却看他行动便捷,毫无破绽。如此,可能性就只剩下后者,卡是南安给代理者的,他和代理者是合谋。
  当时自己提及磁卡,南安虽然开了保险匣,但只够自己远远瞟一眼,根本看不清楚那一叠磁卡里面到底有没有实验室的那张卡。因为卡根本就不在,而不在的原因就是,入侵者暂时无法与南安见面交接。而丧失行动能力无法见面的人只有一个——良笑。
  入侵者就是良笑,而她恰好也是代理者。在楼梯口假装遭遇入侵者,被扔进来,后背撞上桌沿,撂倒一排桌子,正好掩饰了自己之前那一棒造成的骨折和内脏损伤。而之后一系列的受伤、舍命救自己,不过是一出自导自演的苦肉大戏。对自己都能下手这么狠,即便是拥有无数肉体,但任何一具身体所感受到的痛苦总是真的。
  眼下南安突然这样坦荡承认,猜想得到了最终证实,希伯来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也许是因为说什么都没用吧。南安这么做的原因,他也不想知道了。从二十年前通感实验事故导致代理者降临,甚至早在南安萌生通感的设想,甚至更早的时候那个导致南安妻女出车祸的司机,因为赶着结婚纪念日想早点回家,或者忽然发了善心,在上车前驻足给那个天天在停车场乞讨的老汉丢了几块钱时,一切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凡存在者必将灭亡,一视同仁,无一例外,这是命运,是天道大公。
  南安见他没反应,便也不言语,又端了那把风卷葵细细观摩。
  斜进来的一线阳光正打在墙上的画上,满篇的暗棕色调下,一个男人顶着巨石向山顶迈进,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画框上锃亮黄铜铸的两个字:“天罚”,金灿灿的很是耀眼。
  希伯来忽然从这两个字里感受到莫大的讽刺。他望着画中那个艰苦无望的男人,语气很淡地开口:“为什么要把这幅画挂在这里?是想讽刺什么吗?”
  南安闻言抬眼:“何以见得?”
  “西西弗斯,会死的人中最聪慧、最谨慎的一个,却日复一日,在艰苦而无意义的事中耗尽一生,这便是天罚。而西西弗斯,他就是我们,所有人。
  人不断思考,进取,探求人性和真谛,可那些对于人而言,不过是二二得四这种大而无当、言而无物的东西。而且,即便是得到了,也不能摆脱现实绝望的命运,就像西西弗斯,背着既无意义又无意思的重负,不管流多少血汗,最终是退回山脚,前功尽弃。”
  南安继续举手看壶,缓声问一句:“就只有这样吗?”
  希伯来沉了沉声,接着说:“都说西西弗斯具有无数优秀品质,智慧、坚毅、无畏、勇敢......可是我看不出来他哪里智慧了。天罚?他明明有得选的。”
  “神罚他眼里只有高山和巨石,他还能怎么选?”南安放下壶,看着南安,眼神忽然认真起来。
  “说是别无选择,其实他还可以选择放弃,不推石头,就坐在那儿,高山仰止。人总归是自由的,只要肯放弃。”希伯来语气无比释然。
  “那样就有意义了吗?”南安问。
  “至少不会那么辛苦。”希伯来眯了眯眼,声轻如叹,“明知付出的辛劳是无意义的,却还是要去做,这样,人不就太可悲了吗?”
  “这就是你放弃的理由?”南安沉声。
  希伯来垂眼不答。
  南安忽然笑一声,说:“呵,知道吗,其实每个人都是墙上的西西弗斯。就像西西弗斯知道自己把石头推上去后石头会立刻滚回原位一样,每个人生来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人间苦海无涯,大喜大悲,大智大勇,总归一死勾销,生活不值得着自己去这么拼命,去为之历尽磨难。但是啊,众生万象,照样是该爱的爱,该恨的恨,该拼命的拼命。大家还不是该追求什么追求什么,因幸福哭泣,因感动哭泣,因悲痛哭泣。你觉得,他们很可悲吗?”
  希伯来敛了敛眼睫,不答。
  “如你所说,人是自由的。就像v教授,他选择了离开你和你母亲,去追求真理。”
  “你是说,v教授是我......”希伯来愕然抬头。即便是良笑说血肉相连时自己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但他心下还是不由自主地惊跳了一下。
  “是。”南安扫他一眼,口气随便而不带感情,似乎觉得这事儿根本不值得一说,“你记得我跟你说我很欣赏你父亲的一点是什么吗?”
  “不慕名利,只求真理的纯粹品质。”实际上,这正是希伯来人生痛苦的最大根源,但他却发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是带着钦佩的。
  南安肯首,眼睛半抬,似乎不再看着希伯来,而是在追思某种高远之物:“这是之一。除了这个,其实还有一点。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一种自由是要用另一种自由来换的。v这么做的代价,就是再也无法得到普通人的幸福。他并没有逃避,而是承担起了这条道路上相应的责任——舍弃幸福。他在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和爱。”
  南安停了停,将目光定在希伯来脸上,眼神一如既往的锐利坚韧,带着不容置疑,接着缓声开口,语气居然显得有些语重心长起来:“自由不是要人放弃什么,相反,是一种责任。你以为的放弃——放弃存在,放弃生命,就能自由了,就不需要付出代价了,那才是真正的大错特错。。”
  “责任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叫自由。”希伯来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就像我之前说的,推不推石头,承不承担责任,都没有意义!何必活得那么辛苦!”
  南安并不受希伯来激动情绪的影响,反而越发的心平气和:“那你不就是在追求不辛苦吗?”
  “‘不辛苦‘根本不需要去追求,只需要放弃。”
  “那你为什么想到崩解症还是感觉到难过呢?为什么想到死还是怅然呢?为什么无法好好生活呢?你只是在用放弃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话一针见血,将希伯来赤裸裸地剖开来。
  希伯来长久沉默,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微弱的字:“你想怎样?”
  “你知道的,通感技术。”南安从椅子里站起身,语气里并不带丝毫恶意,反而还透出整肃。
  希伯来苦笑一声,叹口气,自己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两手捂住整个脸,手肘撑在膝盖上,闷声答:“人类延续万代,智巧无双,最后却要毫无意义地死去,走向灭亡的命运,这本来已经很可悲了。现在临死还要最后给代理者——自己的敌人以助力。这种自我背叛、自我抛弃的事......也太可悲了,真的太可悲了......”话到最后,声音已经沙哑透底,几近气声。
  “人的意义总是在的,只是还没有找到,或者,不一定是对自身的意义罢了。”南安声音罕见的温和,却内有刚骨。
  希伯来将手放下。只见南安立在那张硕大无朋的椅子前,阳光侧照,赫赫流辉,一瞬,这个短小精悍的人居然显得和那把大宝椅无比般配,希伯来恍然在这个年过半百的严酷男人身上感到一种高不可攀的宏远大气,竟是令人肃然起敬。
  一瞬间,他似乎领悟了南安的苦心孤诣。
  “你知道吗,船在海上遇到飓风大浪时,不能掉头往岸边划,也不能随便下锚,而应该调转船头,迎面对着风浪,随浪起伏,这样船才不会翻。同样的,如今人类也遇上了大浪,我们恐慌地往回跑,或者研究通感就地下锚,都是没有用的。凡存在之物必有灭亡,这是天道。人反抗的唯一方法就是顺应它,和它面对面。所以我和代理者合作。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埋头研究对策,坚贞不屈负隅顽抗到底,或者,就像你,什么也不做,被代理后等着肉体崩溃,全人类和代理者同归于尽也许才是正确的,但正确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不管怎样都必有痛苦,我只是选了最好的选择。”
  希伯来不语。
  南安忽然罕见的笑了笑,说:“你和你父亲倒是很像,具有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弃的责任感。假如你把这个也抛弃了,或许你就真的能免于人生束缚了,但是,这是你作为一个人最最本质的东西,人除了自我就什么也不是,抛弃了这个就等于抛弃了‘人‘这个属性,那才是真正的自我背叛。你可以问代理者,或者直接去问你父亲,很快你就能知道真相。在无意义的责任和绝对自由之间选择,这确实是艰难的抉择,你父亲挣扎了20多年,现在还在挣扎之中。到时候,希伯来,就看你怎么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