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有意思的坦白
作者:司空if      更新:2021-05-24 11:15      字数:3282
  墙上的挂历只剩下一张了。
  在电子日历普及的时代,希伯来还是买了一张张撕的挂历。他每天拿手撕掉一张,或者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了日历,回头想起来一次撕掉厚厚一沓,在这种时候,他会感觉到人生是真的在流逝的,可失去的光阴却分文不值,不过是手上的一沓废纸。总归是浪费。
  今年,最后一年,已经不剩几个人的成际落魄贵族似的,照旧办了跨年舞会,甚至比往年办得要华丽奢侈许多。年会的地点还是在老位置——成际一楼内厅,进门就见各种香槟红酒奇珍海味不要钱似的桌上地上东倒西歪铺了个满满当当。
  还留在成际的人多是些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独身主义者。希伯来照旧玄色大衣配黑色西裤,只不过领间别了只全新的苏格兰风格子领结,一点亮色算是让终日深沉的他看着明快了点。他踱着步子来到门前,往里扫一眼,宽大恢宏,金碧辉煌的内厅里,寥寥无几的人分散在满屋美食美酒之中,满眼的空荡荡。即便他一向享受冷清少人,这会儿也觉得萧索寂寥了。
  希伯来没进门,只站在门口台阶上,点上一支烟,一边悠悠地抽着一边眯着眼睛盯着路灯下碎玉般划过的雨点。冷冽干净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香,一呼一吸之间涤净肺腑,倒是酝酿出一种万事皆空的意境来。
  哒哒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靠近,静静地在他身边站定。
  “看来我没机会献殷勤了。”希伯来瞥一眼良笑。这次她穿了一件长过膝盖的亮白羽绒服,脖子上围了条火红的围巾。外衣的那份白配上围巾的那份红,衬得她人透清光,极为夺目,仿佛冬日雪地里一滴滚烫艳丽的鲜血。
  良笑闻言一笑:“人的身体太脆弱了,不得不好好爱护啊。虽然,这非存在的意义所在。”
  她在最末那句“意义所在”上拉长了音。希伯来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戴着果然很好看啊。”良笑看着希伯来项间那只领结,眼里有得意之色,像是在观赏自己的一件作品。
  “总归是给别人看,反正我自己看不到,好不好看都没意义。”
  良笑笑着叹口气,语气无奈:“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世上哪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呢,老去想有没有意义、价值,才是最没有意义的事了。”
  希伯来又撇她一眼,目似深潭,没有应声。
  良笑回头往内厅里望一眼,轻声感慨道:“记得去年顾姐和狄部长跳华尔兹,恐怕这辈子都遇不到舞跳得这么好的人了。”
  一句话掀开了回忆的盖子。希伯来循着她的目光向舞厅里望去,琳琅华丽的光影仿佛蜡烛燃尽之际最后一秒的光芒大盛,晃得他一阵晕眩。
  良笑接着低声呐呐:“不过,今年,大家都不在了......”
  末了良笑还来了声深长的叹息,仿佛一把匕首,一下就划碎了希伯来为数不多的值得去回忆的回忆,直刺进现实里。希伯来眯了眯眼,转回头继续盯着路灯,依旧不语。
  “希总,进去喝一杯?”良笑看着希伯来,换上一种轻松的语气。
  “就叫我希伯来吧。”
  良笑不解,侧头望着他。
  希伯来余光捕捉到她视线,微微低头吞吐一口烟,借着烟雾阻隔轻声开口:“那样比较......亲切。”
  “被直呼全名觉得很亲切吗?那岂不是随便被人吆喝一声就能很幸福?”
  “那不一样。”
  “是因为是我叫的吗?”良笑盈盈一笑。
  希伯来看她一眼,又将目光远举,忽然轻声说:“是的。”
  良笑听了不答话,依旧轻轻地笑着,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念了几句话:“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你说什么?”希伯来听她嘀嘀咕咕,忽然问。
  良笑把嘴角提了提:“没什么。忽然想到,希伯来意指渡河而来的人,曾创造了迦南文化。迦南迦南,迦南乐土。你父母对你抱有美好期望,也是有心了。”
  “呵,如果一件事是事实,那么再美好的期望都无济于事。”
  良笑没接话,缩了缩脖子,往手心呵了口暖气。
  希伯来向良笑伸出一只手。良笑先是一愣,随即一笑,将冰冷的手放进希伯来手心。
  “你喜欢红色?”希伯来轻轻攥住那只柔软而冰冷入骨的手,问道。
  “怎么,不好看?”良笑另一只手理了理围巾。
  希伯来像是懒得开口,只轻轻摇头。
  良笑抚着围巾,自顾自开口:“红色,太积极热烈了对吧。我确实不喜欢这个色,不过,我可是跟你学的。”
  希伯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行头。除了那只彩色领结勉强添了点生气之外,从里到外,连衬衫都是黑的,再配上他眉宇间那股懒倦消沉的气质,整个人老气横秋到无以复加。
  “那我真的很怀疑你的学习能力了。”希伯来斜眼。
  良笑摇头,眸光精转,一勾嘴角:“我记得去年某人说过,越是在糟糕的境遇下,就越应该显得积极。”
  “怎么,元旦佳节,普天同庆,你觉得很糟糕?”希伯来戏谑道。
  “前几天听明部长说,以狄部长的情况,越往后,醒过来的可能性就越小了。他觉得,除了实验事故之外,可能还有别的原因,不排除——”
  “行了。”希伯来打断她,松开她的手。
  良笑反手握住他手腕,步步紧逼:“如果是那样,只有通感能把狄部长救醒。”
  “通感难关目前无人能解!”希伯来扬声。
  “可以问v教授!”良笑脱口。
  希伯来凝视着良笑,沉默着,一根根把她的手指掰开,眼底一片冷冽。
  良笑仍不松口,直视着希伯来,目光幽幽:“希总是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希伯来终于忍无可忍,调子猛地拔高起来:“我就见死不救怎么了?反正没几天好活了,还折腾什么!你就一定要这么逼我吗?!”
  良笑被他一吼,不动了,静默站着。
  希伯来看着低头不语的良笑,哂笑一声,侧过身,沉默数秒,开口已经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算了。也是,都快三十的人了,我怎么就那么天真呢,还以为自己能是个例外。”
  末了,他神态疲惫地长长吸了口烟,又叹气似的把烟气呼出,说:“所以你是代理者?”
  良笑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希伯来轻声问。
  “从一开始。”
  “从你进地下部?那也有两年了吧?”
  良笑勾了勾嘴角:“不愧是希总,总是能切中问题要害。不错,被代理的人通常活不过一年。但是良笑,她接受了我的代理,她的主意识从没和我竞争过,这部分减轻了精神负担,延长了大脑寿命。”
  希伯来不答,等着她继续说。
  “人要活得不费劲,还是挺难的,再加上些千篇一律讲来无趣的童年阴影家庭变故之类。最后,良笑——”良笑把手掌举到眼前,缓慢地翻转、蜷握,再展开,仔细观察着,“不想活又不敢死,于是干脆把肉体交付出去。不过,眼下这身体也撑不了多久了。”
  希伯来阖阖眼,不动声色地叹口气:“顾言也是你?”
  “不错。”良笑表情都没变一下,“她性格刚毅执着,一定会和我竞争至死,被代理后,大脑寿命比其他人短很多,但——”良笑顿顿,似有深意地望了希伯来一眼,说,“我不会跳华尔兹。”
  希伯来拧眉,目光转向别处,许久才开口:“那狄玄呢,代理他就是为了让他和你做通感实验?”
  “不,这是他自己的意思。狄部长是一个纯粹的人,他和别人不同,他并不是为了救治崩解症才研究通感的。他只求科学和真理,其他的,包括生命,都是身外之物。是因为我和他进行了通感,所以才发生了代理,代理是在通感之后。他晕迷则是通感技术的问题。”
  希伯来沉默抽烟,忽然心脏跳一下都觉得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直接代理v教授?”
  “他是我唯一无法代理的人。这说来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当时——”
  希伯来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也许是最近停了药的缘故。现在光是维持心跳就让他气力枯竭,周身肌肉骨骼都是一阵疲倦无力。他打断她:“行了,我不想听。我再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主动去找他?你完全可以代理我,用我这副身体做任何想做的事。”
  良笑顿顿,微微一笑,笑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感情:“因为我,不是人。从存在之始,我就只有自己一个。孤独的人,再怎么强大都敌不过血肉相连之情。”
  希伯来转过身看住良笑双眼,觉得心脏一边跳一边一坠一坠的,像是要掉到肚子里。
  “剩下的话,由我说不合适,希总可以直接去问v教授。”良笑轻声。
  希伯来将烟举到嘴边,浅浅吞吐一口,心脏的不适让他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人不知道的事多着呢,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了这话,良笑微笑,想要附和几句:“不愧是......”
  话到半截却突然断了,一双明亮的眼忽然空洞失色,瞳孔扩大,接着便是“通”的一声,她整个人毫无预兆地面朝下栽倒在地,眼里最后看到的是希伯来惊异僵结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