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同床共枕比肩躺着，盖着一床被子，热力学第二定律使他们在狭小的空间里交换着体温。希伯来什么都没做，良笑也一动不动地躺着，就这么在静默中相互陪伴。
  希伯来向来睡不好，越夜越清醒。在辗转多次后，良笑终于开口问道：“希总总是这样吗？”
  “嗯。”黑暗中，希伯来的声音也显得低沉黏重，像是被困在夜的笼子里的兽，经年已久，不胜朝夕。
  “我给的秘制配方不管用吗？”
  希伯来轻笑一声，翻过身和良笑面对面。那个药确实是比什么都好用，但就是因为太好用了，所以希伯来才要舍弃。人追求幸福舒适，但那其实是危险的东西，并不持久，却还引人懈怠。相比之下，理当回避的痛苦却是有益的，人的价值多是通过痛苦才得以体现，虽然这么说有些可悲。
  明明看不见，但希伯来偏偏觉得良笑那双闪亮灼然的双眸正直视着他。这提醒着他，眼前一切的虚妄。他疲惫地阖了阖眼睛，在心底叹口气。他一生都是这样，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看事情太明白，就永远无法享受人生当下。
  希伯来撑起半身，越过良笑，伸手去够另一侧墙上的夜灯开关。良笑躺在下方，极近的距离，温热暖湿的呼吸透过希伯来睡衣，扑上他前胸。长久的独身索居，与人隔绝使任何他人的肢体接触都显得格外刺激强烈。黑暗中人的感官更是格外敏锐，不过是平常的吐息，此时却开始向挑逗倾斜，让他心头不受控制地一阵颤栗。
  希伯来顿了顿，皱眉，不动声色地抬高身体，前胸当即一片冰凉。他摁下夜灯的开关，顶上的月球灯开始缓慢旋转，沉寂的“月光”顿时充满了卧室。
  他翻身重新躺下，睁着眼盯着看过无数个夜晚的月球灯，前胸冷飕飕的感觉居然挥之不去，仿佛心漏了个洞似的。
  “相比于管用，我更希望是管好。”
  “我可是亲自试药，把我自己的失眠症治好之后才拿出来的。”
  “病可以治好，但是......绝望治不好。”希伯来轻轻拧眉。绝望是个幽深且严肃的词，无数次他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叫绝望，但到头来事实都证明，这是一个无底线的词。天外有天，同样，深渊之下有深渊。人的信念总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碎，再打碎，当人守着那堆碎片，舍弃了对完整的追求，以为这样就安全了，却发觉还会有新一轮的破溃，它总可以找到新的粉碎方式，所以希伯来从不轻易使用这个词。但今晚不知怎么这个词就脱口而出，仿佛他所相信的东西终于碎到了极点。
  良笑听了没什么反应，对希伯来怪异的回答未置可否，只风轻云淡地问：“那这灯就能治好？”
  “它不管治，但是管好。”
  良笑没说话。这回答已经怪异到良笑都理解不了了。
  “好并不是指健康舒适，而是指忍耐痛苦的能力。人总会一再痛苦，一再恐惧，治疗的手段绝非是寻找幸福，而是习惯。一再面对荒凉，久了，也就习惯了。”
  良笑还是不答。
  希伯来沉默数秒，用像是要睡着了似的气声，极轻地补上一句：“但是绝望终究还是绝望，什么都没改变。”
  “痛苦是永不能习惯的，否则就没有意义了。”良笑终于开口。
  希伯来闻言一愣，立刻转眼看着她。
  良笑依旧望着月球灯，眼眸璨然：“越是承认痛苦必要性的人其实越是反对它，越是觉得无意义的人其实对意义越是执着。这是人的矛盾所在，但人其实可以选择两者中的任何一个，任何一种选择都是不足的，但也都是正确的。”她侧过脸迎上希伯来的视线，眼底无比平静，一片透彻清明，“意识到这一点就是意识到了自由，而意识到自由还能保持平衡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希伯来与她对视片刻，轻笑一声，转过脸：“我就是个庸俗之辈，得过且过，不追求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
  良笑语气安然，听不出一点阿谀奉承：“我觉得，希总生来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明明是句轻言细语的夸奖，却千斤重担似的，陡然压得希伯来有些透不过气。
  他强提一口气，不动声色地问：“那你呢？”
  “我是鉴证的人。”良笑声音不大，话却字字掷地有声。
  希伯来望着天顶没说话，看着月球灯转了一圈又一圈，隔了许久才终于开口，语气透着无限疲惫：“反正马上大家都要玩完，就什么也别想，陪我一起好好过完这最后几个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