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过了十二点，地下部里最后一盏灯也灭掉了，希伯来从桌下角落里抱出一个白色泡沫箱，起身往医疗部走去。
  通往病房的走廊又黑又静，人走在里面仿佛走在固体里。实际上，即便是白日里，若是不开灯，所里也是这幅情景，分不清日夜，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只有当下，在呼吸，肢体在活动，这就是活着。希伯来没有点灯一路摸黑，就是在感受这份活着。
  走廊尽头有微光若现，那正是狄玄病房所在。
  良笑醒来下午就回家了，房里只剩狄玄一个人。
  希伯来进门，端了把椅子，静静坐在床尾，把箱子在脚边放好。
  微光下，狄玄虽然脸色有点发白，但依旧眉目挺拔，英朗俊俏，一点没变。只是，狄玄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他剩下的只是这幅躯壳。
  看着看着，希伯来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半梦半醒的表情。
  如果狄玄还在，凭他和希伯来几十年的交往经验，他一定能看出来，希伯来这是消沉。希伯来一向对任何事都不怎么积极，但是那总还可以归结到他的哲学立场上去，而此时的消沉，就是消沉。仿佛走楼梯走到一半，忽然累得宁可就这么摔下去也不想再抬腿，听天由命。既不再追求什么，也不再有什么想法，不期未来，万念俱灭，万籁俱寂，万般的平静安和。
  时针过了凌晨一点，当韩毕端着电脑推开医疗部的门，看见一个穿着白晃晃科研服的人背对他，笔直地坐在狄玄床尾的时候，显然是吃了一惊，握着什么东西的手立刻就背到身后去了。
  “希......希总？”
  希伯来如梦初醒，失神的眼睛瞬间有了焦距。他转身站起，两手插在大褂口袋里，笑说：“韩部长，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韩毕一阵结巴，仓促道：“什，什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你半夜三更一声不响地坐在这儿干嘛？！知不知道会吓死人啊！”
  “还没见过哪个大男人像你这么怕鬼的。”希伯来笑，“好了，言归正传，我有件小玩意，是个意识模拟器，挺贵的，但是给病毒废了，输出来都是乱码，说明都放里面了，你看看能不能给救救。”他拿脚指了指地上的泡沫箱。
  韩毕目不斜视，端着电脑从那箱子上跨了过去，语气沉硬下来：“我是分析数据的，不会修玩意。”
  “能者多劳嘛，你不是天才吗。”希伯来开着玩笑。
  韩毕不答，沉默拒绝，打开壁灯，灯光霎时打亮了他的面孔。希伯来上次见韩毕是九月左右，他来辞职。当时见着人就已经是憔悴不堪了，不过仪表好歹还能看，而这会儿，光亮下，其形象的变化直叫人叹为观止。他已经彻底抛弃了曾经那副整洁考究的形象，也穿起了之前一直瞧不上的白大褂。整个人头发卷翘，衣服脏乱，昂贵的less than human眼镜也断了条腿，用粗铁丝缠上勉强挂在脸上。两个厚重的黑眼圈垂在他眼眶上，眼球外突，看着比病床上的狄玄还憔悴，像从出生起没休息过似的。
  希伯来有一瞬间没能说出话来。狄玄不幸，但活着的人更甚。如果韩毕知道自己的努力不仅救不了狄玄，反而还是在为虎作伥的话，那样的人生将是多么的不幸。反正都是要死的，还不如让他怀着一个美好的期望死去，这样至少会觉得人生尽力而为了，还有那么一点值得。
  想到这儿，希伯来又平淡了，他弯腰抱起泡沫箱，迈着阔步朝门口走去。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他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强烈念头了。
  “希伯来，你半夜三更来这里等我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报废的模拟器？狄玄还躺着呢！”韩毕此时却转身截住希伯来，语气里有收不住的怒意，不仅是怒气，还有长久积攒的压力、焦虑、不甘......就像一滩泥石流，各种东西混杂着，倾泻而出。
  希伯来脚步停顿一瞬，并不转身，背对着韩毕，语气听着轻松，嗓音却沙哑：“我知道，生死有命吧。”他顿顿，脸上浮现出像是有所挣扎，但最后还是力竭不得不放手的那种怅然神色，“反正都是要死的。”
  韩毕听了沉默一刻，不再发怒，而是换了一副冷淡疏离的语气：“希伯来，你变了。崩解症灭世在即，狄玄又这么久没醒，而你......你根本没在意过朋友，没在意过任何人！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但你根本没在意过眼前的，活生生的，真实的一切！”
  不知哪儿来的一丝寒风钻进了病房，狄玄床头那簇淡青的山木蓝轻轻晃了晃。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他就是看得太过真实透彻了，所以才什么都无法享受，什么都做不了了。
  希伯来擦一声点燃一支烟，很疲劳似的缓慢侧过头，只露半张脸，问：“如果我说崩解症是天意，不管怎样大家都要死，今天是狄玄，明天就是你我，那你又打算追求什么呢？”
  韩毕张了张嘴但没能说出话来。
  希伯来轻笑，并非讽刺，反而是带着仁爱。他抱稳了泡沫箱，调过头抬脚继续往外。
  背后韩毕突然拧眉，高声开口，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我还是会研究通感！通感不行我就研究别的方法！”
  希伯来顿足，转身凝视他的眼睛，说：“我说了，死是天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接连不断的失败。”
  “这种明知没有结果的事情，你还是要去做吗？”
  “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韩毕黑眼圈笼罩的双眼此时目光炯炯，仿佛心中抱守着什么坚韧不拔的信仰。
  那是人的尊严。人的尊严不是靠死能守护的，而是即便知道坚持一件事毫无意义，依旧会去做，即便知道这种痛苦毫无价值，依旧选择承受。死就是死，结束，任何高远的初衷都不能加深这种失去本身的意义。所谓凌然一死，只是自己用来逃避失落的借口。
  只是——
  “这是狄玄以前的实验室磁卡。里面什么器材都有，以后就归你了。”希伯来复又放下泡沫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磁卡，语气淡淡。
  韩毕一愣，下意识接下，半天没反应过来。
  希伯来走了两步又补充一句：“哦，还有，那个意识模拟器，我就放你这儿了。有机会再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