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融融，一路照着希伯来往研究所去，在他背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也许是因为月光过于明亮了，影子也显得分外沉黑。
  空气冷涩，风迎面灌过来，让希伯来一阵阵的有些窒息。而昨晚通宵让他这会儿心脏非常不舒服，每跳一下都异常费力，又闷又重，像个铅疙瘩。
  一进医疗部，白的墙砖，白的地面，白的床铺，白的外褂，干净亮堂得让人恍惚。
  床上良笑靠坐着，手上拿着一沓纸，面色发白，唇色轻浅，唯独一双眼睛乌亮灼灼，一如既往的精明透彻，看着希伯来：“希总。”
  许久没说话，良笑嗓音有些沙哑，语速缓慢，两个字吐出来还很费了一番力气。
  “呵，看来还好，还记得我是谁。”希伯来说。
  明鉴走到跟前，说：“良秘书能醒过来很幸运。”
  “什么叫很幸运？”希伯来斜眼看着明鉴。
  “我用的经颅磁刺激疗法，没想到会有效。”
  希伯来听了哼一声，转头看着良笑：“经颅磁刺激，八百年前的原始技术都能把你整醒，看来你确实是幸运得很。”
  良笑垂头看着手上的纸，含蓄眨眼，不答。
  “那狄玄呢？”希伯来看着二床的狄玄问道。
  明鉴不带感情地无声摇头。
  希伯来顿顿，声音轻似浮尘：“看来，他运气不太好。”
  他沉默一阵，掏了支烟出来叼住，刚要掏打火机，边上良笑忽然呼吸一促，一阵猛咳，那阵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希伯来转头，良笑发觉希伯来点烟点到一半正盯着她，立刻连连摆手，意思是随便抽烟，自己还行。
  希伯来不动，手插口袋里看着她咳。
  明鉴端杯水过来，良笑立刻喝了，但收效甚微，反而愈演愈烈，脸涨得通红，又咳又喘，跟哮喘发作了似的，整个病房里都充斥着她胸腔里发出的呼呼抽气的声音。
  “怎么还停不下来了。”希伯来开口。
  明鉴依旧平静，说：“可能因为身体器官休眠一年多，这会儿突然醒过来，植物神经有点紊乱，先观察一段时间，应该没事。”
  良笑又挣扎了好一会儿，扛不住，手一松，那沓纸立刻顺着被子滑下来，整整齐齐地铺了一地。
  那是医疗报告，为首的一张上印着一个名字：狄玄。下面是一副曲线图——先是平稳，随后陡峭上升，登顶后立刻下滑，眼看着就要触底。
  那副图就像一根刺，一下扎进了希伯来眼底，让他一阵眩晕。那就是模拟器模拟出来的崩解症图示的翻版，这张图就判了狄玄死刑。
  希伯来疲劳的心脏非常逢时的来了个突跳，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狠狠一顶，他呼吸当即一梗，烟从唇间滑落，眼一花，脚下晃了晃，往前踉跄两步踩上了那张报告，够到床沿死命撑住，才没当场摔倒。
  良笑见他突然扑过来吓了一跳，猛一抽气，咳嗽居然被平息了下来。
  明鉴下意识扶住他，难得露出吃惊的表情。
  希伯来摆摆手自己站住，瞪着眼睛侧头看了一眼狄玄。有一瞬间，他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破坏欲，害怕狄玄醒过来，甚至想彻底杀了他，似乎这样能挽回他的尊严。
  不过，一切情绪，风雨雷电，都只在转瞬之间。数秒后，希伯来平静站直起来，看了看落地的那根烟，弯腰捡起，有些可惜地说：“看来天要亡我，不让我抽烟。”
  他抬眼看着良笑，平平淡淡开口：“在梦中安乐赴死，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个世界上是有什么放不下的，还非要醒过来受罪？”
  良笑一愣，瞟了一眼地上的报告单，随即脱口：“通感还没研究出来呢！”
  希伯来扬头轻笑，脚下扒拉了一下那堆报告，说：“呵，通感......那你这次以身犯险，有什么收获吗？看到狄玄的脑海小剧场没？”
  良笑闻言不吭声，垂下眼看着旁侧。
  “啥也没看见？白躺了快一年？”
  良笑干咳一声，勉强笑了笑。
  希伯来沉默一秒，随后又是一阵轻笑，问：“那有没有什么损失呢？”
  良笑刚要摇头，又忽然顿住，瞟了眼旁边床上依旧端端正正躺着的狄玄，眼里神色一时复杂晦暗，幽深莫测。良久，她才张口低声说：“恐怕，耽误了通感的研究进程。”
  希伯来弯了弯眼睛，忽然以一副轻巧的口气接话道：“嗯，是耽误了。还有几个月人类就玩完了。”但他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良笑。
  良笑闻言，眼里第一时间闪现过了一丝急迫，不过随即被吃惊之类的神情掩盖下去了。
  好不容易醒过来，一醒来就听说末日要到了，居然既不惊讶也不悲伤，而是急迫。在急什么？通感？明明不是那种心系天下的人却能为了通感舍生忘死？希伯来咬了咬烟。
  此时明鉴手机一震，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说：“实验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去看一下。”说完他向希伯来微微点一下头便走了。
  随着韩毕的倒计时越来越近，地下部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倒是明鉴不管怎么都按部就班，没有想法，别无所求。
  病房里只剩下良笑和希伯来两人，以及昏睡的狄玄。
  “希总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良笑眸光清亮，微笑着开口。
  希伯来看她一眼，说：“你为什么要加入通感项目？”
  “您之前问过这个问题的。”
  “我知道，但是现在，我想听实话。”希伯来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希总，我从来没有骗过您。我加入通感项目是因为发展的需要，而且，崩解症已经使人类陷入了危机不是吗？”
  “呵，确实。发展在首要位置，然后才是人类事业，生死存亡。”希伯来笑一声，“如果我告诉你，通感根本不可能治好崩解症呢？”
  良笑一愣，动了一下嘴角，没吭声。
  希伯来踱步到床边，弯腰一寸寸凑近她脸，凝目看着她，压低了声音：“或者，换种说法，如果通感是治标不治本呢？”
  “怎，怎么会呢，韩部长不是——”
  “如果我说是呢？你打算怎么办？”希伯来沉着声音打断她。
  良笑顿了顿，抬起眼，轻声开口：“我打算和希总一起，度过最后这段人生。就从现在开始，分秒必争。”
  “好。”希伯来勾了勾唇角，“不过明天，从明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