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意思的抉择
作者:司空if      更新:2021-05-24 11:15      字数:2997
  凌晨五点四十,这个一整晚都僵在显示屏前,带着一身黑夜疲倦气息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一言不发,深深皱着眉,眼睛干涩红肿,老年人似的扶着桌子从转椅上极其缓慢地站起身,然后就这么僵硬着,保持着这个姿势,目光发直,似乎深陷在某种思虑中。忽然,他毫无预兆地猛地扭身,一把夺起桌上绝无仅有的量子模拟器,高举过头顶,作势要摔。
  连接在模拟器上的导线吊在半空中晃荡着,影子映在墙上,虬曲结缠,如群蛇乱舞。暗弱的台灯光从侧面打过来,男人的大半脸容都陷落进阴影里。
  静默中,只听一声轻笑,随即便是一声叹,一声无可奈何的,彻彻底底的,妥协认输的叹息,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似的。男人缓缓放下胳膊,将模拟器墩回桌上。他垂眼看着沉默的黑匣子,拿手摸了摸它粗糙简陋的外壳,实在很难相信这个死物里头写着芸芸众生的命运和全部意义。他吸口气,把连在上面的线一根根扯掉,并把它装进一个普通的泡沫箱,抱在怀里,安静转身,也不锁门,一步一踏地出了实验室。
  希伯来没再回办公室,连假都没请就直接回了家。
  在倒头睡了一整天后,他揭了暖和被子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谨遵医嘱吞了片帕罗西汀。不过在他随即对这个习惯性举动嘲讽地笑了一下。明明万事皆空,毫无意义,人还这么一本正经地和什么较劲儿呢。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散漫地拖着步子进到浴室里来。水龙头开着,温热的水流慢慢注满浴缸,浴室里弥漫起朦胧的水汽。希伯来站在瓷白的浴缸旁,目光望进水里,却没有聚焦。直到水溢出了浴缸,哗啦啦的扑湿了他的鞋袜,他才如梦初醒似的赶紧伸手去够热水阀。水声霎时止住,满室寂静,静得让人发怵。
  希伯来脱去衣裤,任由它们滑到地上被沾湿。从背部看,男人骨骼挺拔,宽肩窄臀,四肢修长,肤色冷淡偏浅,身材偏瘦而不失精壮。他抬脚,也不试温度便将整条紧实的长腿伸进水里。水温很高,寒冬腊月,骤冷骤热,刺激得他忍不住战栗,心脏似乎有些吃不消,但他毫不停顿,整个人一鼓作气趟进了浴缸。水立刻将他全身细密包裹,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融进水里。这让他忽然想到博尔赫斯的一句话: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水汽熏蒸,希伯来长期缺乏血色的脸颊终于泛起一丝红热。他半闭上眼,放松全身,躺在水里。
  两年之期快到了,一年零十个月零七天,整个地下部,全人类,每一日的提心吊胆,每一夜的辗转反侧,乃至于人类自远古时期起,祖祖辈辈,千千万万代操劳求存的千万年漫长历史,等待着的只是经由一个黑匣子阐述的,天命难违的结局。
  他以为最多大家一起慷慨赴死,再坏坏不过这般,可是他偏要做洞中回头的那个奴隶,寻求真实,便只能忍受痛苦。二十多年前,希戌随口的一句:“你是一个错误。”让希伯来终生无法与自我和解,终生都在寻求自我和生命的价值,哪怕是在对研发通感不抱任何希望,已经准备好坦然受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斗争,执着地研究模拟器。仿佛解释了崩解症,解释了灭亡的合理性就能证明人类的价值,自己的价值似的。他可以放弃生命,放弃幸福,但无法放弃价值和意义。
  可就在昨晚,希伯来终于知道,为什么将近三十年了,乃至于崩解症出现之前,他一生,再怎么忍耐、抗争、寻找,总是一败涂地。因为希戌说的根本就是对的,错的是自己。
  希伯来疲劳至极地阖上眼,近似叹息地轻吐口气,屏住呼吸,脱了力似的收腿,整个人渐渐埋没进了水里,直至盖顶。水下,心跳的声音鼓震耳膜,分外清晰,他的视线自水底穿出,望着天顶。
  模拟结果显示,崩解症由一种高频信号波诱发,这种高频信号干扰并覆盖了人类原本的脑波,且并非自然无序,而是高度有序,可以干涉神经细胞功能。虽然作为一个科学家不应过于脱离实际,但还是不得不说,这东西,是个意识体——生命体,行内人称之为“代理者”。棘手之处在于,代理者并无物质基础,是一种颠覆唯物论的存在,人无法像杀死一头怪兽那样杀死它。意识,要么存在,要么消失,根本没有死或者活一说。代理者接管人的躯体,获得宿主的一切知识、记忆、人格,代理人继续生活。就预测结果看来,最终结果是,每一个人类的独立意志都将成为代理者的统一意志,达成大一统。这是代理者的本能,就像人类生来就会捕猎,杀伐求存,而代理者生来就会入侵意志,掠夺肉体,只是本能,没有道理和目的可言。
  但代理者的电波信号过于集中强力,再加上人类主意识的竞争,就好比两个超高功率电器同时接上了一个低负载插座,被代理的人的神经元活性在一年左右便快速衰减下去,最终结果,也就是崩解症的表征——脑死亡。
  从图像上来看,就是一个峰形曲线:代理者介入,脑电波强度从正常水平陡峭爬升至一个顶峰,然后开始缓慢下降,下降,最后一头栽下,触底而亡。
  而人类寄予厚望的抗争手段——通感技术,虽然确实可以分担精神压力,使人与人之间的脑信号相互联结,就像某种连通器,使所有受体的精神压力降到一个平均水平,从而保证人类——人类躯体的存活,但对于对抗代理者而言,与其说是没有助益,不如说是起了反作用。
  代理者的存在与人的存在其实是相生相克,就像狮子会捕杀自己领地上的羚羊,同时也会保护自己领地上的羚羊不受别的狮群捕杀一样,代理者也会在另一层面保障人类——人类躯体的存活。而做到这一点的方法就是,通感技术。崩解症和通感技术,相生而存,互为助益,缺一不可。
  昨晚在看到结论的一瞬间希伯来就知道了,人类,别说以现有的科技,就是再过上一百年都无法与代理者抗衡。这场飞来横祸,既没能体现人类面对疾病的顽强不屈、奋勇抗争等等高尚品质,也没能体现人这个物种任何存在的必要性,现在的人类就如同当初被人类灭族的渡渡鸟,其实并不是被人类毁灭,而是被自然默不作声地淘汰掉了。
  崩解症根本就不是什么流行病,而是天意,毫无道理,毫无反抗的余地。人的存在就是错误,生得枉然,死得荒唐,仿佛活着就是为了死,真真无意义——这就是他近三十年忍耐和努力所寻求的东西——一场空。希戌是对的,痛苦也好,失望也好,并无教化意义,只是个错误罢了。
  也许和单纯保持躯体存活相比,因崩解症而灭亡反而显得人类更有骨气一些。所以,几乎是一瞬间希伯来就彻底放弃了研究通感技术,放弃了未来。
  整整一生,即便是在希戌冷漠决然地抛家而去,即便是母亲在他生日那天下了死意杀心,即便是等他醒来发现面徒四壁,天地孑然,等着他的是二十多年孤寂沉重的人生,他都没有感到像昨晚那样的疲惫、颓然、无所适从。
  希伯来脑子里此时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人。他皱眉,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如果不是在水里,他几乎要对自己嘲讽出声了。
  没想到在面对事关存亡、真谛这些深至广、浩瀚无极的东西的时候,人到头来考量记挂的,却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情愫。
  也许自己一直念兹在兹的真知才是最大而无当的东西。
  肺里的氧气被一分分榨尽,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并出现虚幻的炫彩色块,太阳穴突突狂跳,五脏颠倒心如擂鼓。呼吸的本能激迫希伯来立刻上浮,可他一动也不想动了,也懒得把这个真相公布出来。自己的几十年,人类的千万年,沧海桑田宇宙洪荒的亿万年,不过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过眼云烟而已。天道如此,便交给天道吧,反正做什么都枉然。希伯来忽然露出一副万事将休,心平气和的神情,耐心地闭上了眼,静静躺在水底。
  忽然,电话铃响,清晰且紧迫的一声,直刺耳鼓,深入脑髓。希伯来心脏一个急跳,仿佛在胸腔里闷声炸裂,他猛然睁眼转醒,两手一撑,一下冲破水面冒出头来。
  “希总,良笑醒了。”明鉴的声音一如既往淡然,听不出一丝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