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便又到了十一月，这最后一年已经过去了大半。
  新闻里关于崩解症的报道似乎渐渐的少了，死亡人数攀升速度也缓慢了下来。看起来似乎是事态好转，否极泰来，可惜，韩毕没有出错，这灭世洪水来临前最后的、悚然的平静也早在他的预测之中。
  不过，知道真相的地下部似乎也跟外面的无知者一样欣欣然。
  随着时间推移，希伯来一天天的反而越来越轻松了似的，从一开始夙夜匪懈地加班，到现在又回归到了一年多前那种朝九晚五的作息中，按时吃药按时休息，工作间隙里还偶尔去看一眼狄玄和良笑，人看着也清朗明快了不少。
  也许是明年二月，或者三月，人类的历史将被画上句号，万事皆休，连轮回转世的可能都没有（不考虑平行宇宙）。其实这也不坏。所谓无间地狱，无间无间，没有终结止歇，十八地狱中最苦恶绝望的一个。指不定人世轮回才是无间大苦呢。
  韩毕在狄玄出事后就没正经上过班，动辄数月见不着人。两个月前他找到希伯来，说什么难以胜任分析部部长的职务，似乎是要辞职。希伯来知道，其实韩毕早就离开地下部了，心不在，任何挽留都无济于事。希伯来说部长他不会另选新人，不过以后他想来就来，地下部的器材也都可以继续用。韩毕这才没再提要走的事儿。
  而年初，地下部的人员在高压政策下来后，对人生但凡心里还有点儿其他追求想法的，时不我待，纷纷大批辞职，算是彻底放弃这场连对象都没见着的对抗，一心一意地厮磨剩下的时光去了。而也许是出于无家可归才留下的人们，则物极必反似的，从一开始的要死要活惶惶终日，最终修炼成如今四大皆空，活在当下的达观性格，个个看着是心宽体胖，一身轻松。更有甚者变得乐善好施，整天喜气洋洋，请大伙儿吃香喝辣，似乎是已经接受了死亡——一个所有人都要平等承担的命运。要不是崩解症，要不是知道自己还有不到半年就要去见马克思了，这群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地活着。
  没了狄玄和韩天才，加上剩下的人大多抱着及时行乐的心态，通感技术的研发进展艰难，趋于停滞。南安没再找希伯来，也没提精神测评的事，而希伯来也没按南安说的去找v教授。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看着身边其乐融融，看着医疗部里安然躺着的那两个人，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了。如果死亡能让活着这件事更美好的话，又何必要与之抗争，比起辛苦无谓地再活上几十年，还不如轻松快乐地活上几个月。他停止了穷思竭虑钻研什么神经科学，停止了各种变态行径，也停止了自我约束。不再要求各个部门写什么周报月报，甚至巡察时动不动让他们抓紧时间多休息多玩玩。无所谓孤独，也无所谓亲切，逢人便笑笑，反正谁也不图什么了。
  只是，有一件事他始终没有放弃——他想要知道真相。即使知道了也无力作为，他也无所谓，他只是想知道，想一窥命运真容。
  这一夜，希伯来待到凌晨一点才离开办公室。他点了根烟，没有搭电梯，一边慢慢享受一边踱着步子，一级一级数着楼梯来到负三层的实验室里。四下寂静且漆黑，一如曾经某一夜，他受门卫老头所托下实验室来检查时遇见的黑暗一样。
  他开锁进门，点亮台灯，小小的一团灯光昏暗且惨白，比单纯的黑暗更加可怖。灯光照亮的是一个台式电脑主机大小的黑匣子，侧面外接着一个灰盒子，边上搁着个电子钟，上面绿莹莹的数字分秒不休地跳跃着。
  希伯来并不着急，而是在办公椅上坐下，将烟叼在嘴边，微微眯起眼，一副半梦半醒的表情。
  高功能量子模拟器已经成功了。模拟器结合了量子技术，终于突破了“形”与“神”的界限，可以模拟不确定且无法预测的“意识”，从而模拟崩解症病发全过程，并最终揭示崩解症的根源。不过时间有限，制作简陋，输出来是一堆乱码，需要特制的解码器。希伯来托人工智能领域的熟人多番辗转才从黑市上找到货源，高价定制了解码器，也就是那个灰盒子。灰盒子昨晚到货，只需要最后24小时等待解码。
  从取样，到化学分析，到生成模板并录入，到拟合改进的量子退火算法来模拟意识叠加态和最佳决策输出等等，苦心孤诣殚精竭虑大半年，一切努力皆系于今晚，此刻。
  伴随着淡淡烟味的静谧中，流淌着一丝隐秘的激动，不过，希伯来心里莫名奇妙有些恍惚不定。其实，有时，他半夜独自在实验室里攻坚的时候，他会突然感到手里正研究着的似乎是某种阴暗的东西。他总隐隐地觉得，有关意识层面的真相是一个深渊，当人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人。一旦这层黑暗被穿透，很难说看到的究竟是鲜花烂漫落英缤纷还是毒蛇猛兽巨蟒大禽。
  希伯来不是什么热爱人类心怀天下的主儿，他只是个道德底线较低，患有些微精神疾病的科研项目负责人而已。有时候，他也思考人类的未来，不过，他不是为了全人类而思考，他只是......思考。
  众多哲学观点里，他最喜欢柏拉图的洞穴理论，虽然其理解不一定符合柏拉图的本意。他常想，现在人类所认知的全部，是否只是洞穴岩壁上的影子？长久以来，习惯了当下被称为“活着”这个状态的人类，是否有一天会发现他们习惯的东西不过是黑暗和束缚？他们认识的、相信的全部都不过是不真实影子？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追求真相的正确性。如果真理本身不能带来快乐，那将是多么大的苦恼。如果是那样，永不转身，永不探寻洞穴外的世界，人能过得幸福一些也说不定——哪怕最终死在那个闭塞的洞穴里。毕竟，无论是在洞里还是洞外，人必有一死，这也是一切价值的根源。
  “滴滴——滴滴——”电子钟哀弱地叫了两声，却矛似的刺破黑暗，显得无比清晰。
  希伯来闻声从假寐状态中醒转。嘴边香烟星火渐暗，整支烟没抽几口，就这么自己慢慢燃尽。香烟的命运总归是被燃尽，与它自身，谈不上有价值，也谈不上无价值。
  烟头上挂着的一长串烟灰随着希伯来的动作四散瓦解，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
  希伯来捻灭烟蒂，拍了拍烟灰，坐直了身子，谨小慎微地端过量子模拟器，旁侧解析器屏幕上“进程100%”的字样闪闪灭灭。
  不管怎样，情况也不会更坏了。
  希伯来定神，将解析器接上显示屏，眼睛一瞬不瞬紧盯着屏幕。屏幕一闪之后便亮堂起来，字符规规矩矩地闪跃而上，排排而列。这些本身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符却阐述了关于崩解症，关于人类命运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