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隆冬，天气森冷，希伯来出了研究所，迎面而来的是既无明月也无繁星的黑沉夜空，仿佛这天地寰宇是一另个巨大的，暗沉的地下研究所。
  大多数时候，如果太阳还未落下去，希伯来从地下研究所出来的时候眼睛会接收到太阳那种特有的，熟悉又陌生的橙黄色光芒，这时候，他会有一种重返人间的错觉，仿佛心一瞬被一种虚幻不实的美填满。他非常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差，有时候，他会刻意迎着夕阳在成际门口的雕像前站上一会儿，仔细体会这种感觉，像是要把它印刻在心里。
  今天忽然缺失了这种反差的刺激，他还有些不习惯。
  这种若有所失的空虚感让他打破常规，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沿着大路旁的林荫道走了下去。玄色外衣垂感极佳，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材。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拇指不断地摩着两把相同的金属磁卡，目中空空，心思显然在别的地方。
  往前望一眼，往后望一眼，笔直漫长的马路上没有一个人。崩解症正扫荡着人类这个物种，现在每分钟就有百万人暴毙。他们中可能有的正在开车开飞机，有的正在接小孩放学，有的正在和恋人看电影，下一秒，一切寂灭万事皆休。路灯出奇的明亮，顺着大道一眼望去，一团团的融融光亮在黑暗里生长。地上树影与灯光黑白斑驳交错，几乎给人道路崎岖的视觉假象。大多数时候，希伯来喜欢这样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的环境。但是有时候，偶尔的，他又会希望有人能出现在视野里，不说话，只是出现就好——也许这就是寂寞。
  无风无雨，但空气冷涩非常，四下死寂，静得希伯来几乎能听见自己不太有力的心跳声。这让他想起那个永生难忘的一夜。二十一年前，当时也是天风萧瑟，万物寂寥，一罐鸽子汤将他的人生在极乐和地狱之间盖头翻转。也许当时再迟一点去医院，自己也就早解脱了，现在，又在世上逗留了这么些年，他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存在的理由，没有做过任何不枉此生的事。然后，不久，就又要死了。和二十一年前并无不同。不，是快二十二年了。他的二十九岁生日要到了，就在明天。
  他挽袖看了眼表，荧光指针就连他看表的时候都分秒不休。
  十一点五十。希伯来眯了眯眼，驻足，凭栏而立点了支烟，仰头望天。夜空苍莽，暗得荒凉，仿佛一直压到了鼻尖。人生的倒数第二个生日，倒数第二次凭吊。天地一人，没有声音，没有香火，连星月都见不着，也是很应景了。
  当然，这也很可能这是最后一次，自己有很大机会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就因崩解症而死。准确说，就自己对医院精神科比对自己小区还熟悉看来，能活到现在简直称得上是奇迹了。
  希伯来举着橙黄明媚的烟头，抬手对着漆黑如练的夜空比划出一个字——“命”。崩解症是天灾，但也是天意吧。作为被自然选择的物种，每个人生来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但依旧孜孜不倦，可能人类就应当长久地艰难求存，然后，灭亡。适者生存。人类不一定是宇宙中最强大物种，但是是最适应所谓“命运”的物种，死亡也无法剥夺他们对价值的追求。
  所谓命运，就不能贪图值得和意义。虽然在他眼里，可能世上没有什么担得起值得二字，但他终究还是不忍看着别人心中的“价值”被消磨，可能这就是他的命。
  写完那字，苟延残喘的烟头便暗弱殆尽。希伯来又站了一会儿，呼出最后一口烟，忽然改了主意，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他刚拔脚要走，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寂寂无声中，这动静显得非同凡响。
  希伯来意外挑眉，掏出来发现是封未知联系人发来的定时邮件。
  里头写着要他到成际楼顶天台。落款良笑。
  希伯来一勾嘴角，自言自语一句：“还挺拼命的。”里头不乏有讽刺，但还是回身往成际去了。
  成际四十层，天台。
  高处对流强，风猎猎的，希伯来挺背，迎风而上如旗舰破浪，鼓起他玄色风衣下摆，远看竟和《黑客帝国》里的基努里维斯有几分神似，只是多了点萧索落寞。
  不出所料，天台空荡荡的一个鬼影都没有。希伯来走到边缘，胳膊搭上护栏，对自己仿佛期待着什么似的举动嘲讽地轻笑一声。
  此时手机又震。希伯来愣了一秒，脸上的笑变得兴味十足。
  邮件指示他到天台东北角，找围栏第二列第九块墙砖。
  希伯来就着手机亮光找着了那块砖，伸手一摸发现实际上是个纸板糊的小洞。洞里放着一个小盒子，边上还体贴地放了把手电。希伯来取出盒子，刚把手电打亮不过秒秒钟，忽听不远处一声呼哨，随即一颗七彩火种便腾空而起，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开出一朵巨大的璀璨的烟花，置身楼顶仿佛伸手可摘。彩光打亮希伯来的脸，他怔了怔，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整整十几分钟，天地间只有一响接一响的腾飞流窜声和满目的灿灿金花，直至最终烟火将息，华彩落幕。希伯来孤高的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的、黯淡的、孤零零的一条，却是索落。
  一切尘埃落定，希伯来轻叹口气，垂头定了定神，眼前还有点泛花。他伸手打开了盒子，盒子很精致，里头铺着红绒里衬，中间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苏格兰风格的彩色领结，稳重而不失活泼，活泼而又不张扬，倒是合他的喜好。边上立着一个小卡片，上头用行楷写：祝希总幸福快乐，求仁得仁。
  又是幸福又是快乐，唯独没有点出生日两字，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生日也是忌日，这件事，知道的人统共也没几个。
  至于求仁得仁，这提点倒是精巧。
  希伯来变幻莫测地一笑，回身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