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洛阳城里行人稀少。大家都穿着蓑衣，有的打着雨伞，在街上急匆匆地走。车辙压过土路，在路上画出一条细细的泥水沟。
  过了几十分钟，车队缓缓地停在赵府的门前。依然是两个仆人从门里走出来，在两辆车前跪下，旁边的人把一匹丝绸铺在他们的身上。赵定北先踩着仆役的背下了车，随后招呼后车的天依也下来。
  天依摇摇头，请求赵定北把自己车右那个仆人支开。
  “你现在已经是府上延请的舍妹的老师，他就是一个下人而已，踩了也就踩了。”赵定北说。
  “……我不喜欢踩在别人脊梁背上走路。”天依说。
  赵定北只得叫那个仆人起身站到一边。可是令天依没想到的是，那个仆人站起来的时候，怨恨地看了天依一眼。
  天依小心翼翼地走下车，马上就有一个随仆上来打伞，还有人送来一套锦服，让她披上。天依对此颇不习惯。
  “既然是我们赵家延请的‘儒士’，那就一定要好好招待，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怠慢。”赵定北说，“但是你也得想好了，能给赵家的子弟做老师，是你的荣幸，何况你还是一个妇人，更何况你先前在我们府中是为奴的。你能有今日，全赖我们家小姐抬举。”
  “唯。”
  赵定北又看了她一会，方命令两边的跟从道：“……迎洛先生入府。”
  几个男女仆人连忙出来，将天依从正门请进赵府。赵定北跟在她身边，向她介绍说：
  “凡是我们府延请儒生，是需要家长过目的。”
  “现在公子要带我去拜谒赵司马么？”天依问道。
  “对。”赵定北说，“当然，之前你已经和家父见过一面了。到时候你拜见家父时，不要像你那个恩兄那样畏畏缩缩。”
  “我记下了。”
  赵定北将天依带上正堂。赵破奴将军坐在最上位的席上，面前是一张几案。
  天依先是朝赵破奴将军深拜一揖，正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忽而看到旁边站着十分不屑地看着自己的二公子。
  “伤这么快就好了？”二公子喝道。天依吓得腿一软，一下子跪在地上。
  “父亲你看，婢子一生都是婢子，究竟还是软骨头，怎么可能请她来当我妹妹的老师？”二公子跟赵司马说。
  赵定北连忙命人将天依从地上拉起来：
  “要真是软骨头，二哥你那天打第一鞭的时候她就应该招了。”
  “哦，你不说我还记不起来，她好像就是因为串通外面的小贼被我轰出去的。”
  “这个，我之前在酒宴上是见过的。”赵司马捋着胡须说，“文才是不错，但是让一个时常闯祸的女奴来做我女儿的老师，未免……”
  “确实不适合，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儒生了。”赵定北说，“况且当朝的卫大将军在拔擢之前也是一届马奴，这没什么。”
  “这洛下的儒生这么多，怎么就找不到？”
  “莫先生说他有公务在身，没法抽身出来教小姐。我们也找过别人，奈何小姐就认她，其他人她不想要。”赵定北道，“临时现找个其他老师，当然是可以的，但是和赵小姐需要一段时间的接触，况且究竟教得如何，让小姐满不满意，还未可知。”
  “一定要她？”
  “妹妹说这个洛姑娘不止会读书，还会鼓笛唱曲，还会烹一手好羮，甚至对营造也有些涉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们也省得给她新找一些侍婢、女乐、庖厨。如果可以的话，洛姑娘还可以把这些也一并教她，这样等她出嫁了也容易讨公子的欢心。”
  “这样看的话似乎也可以，”赵司马说，“而且这个姑娘是一个女子，我是不用担心她会对我家女儿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过我倒是很奇怪，她一个妇道人家，是怎么学得动这么多东西的。”
  “她先前在海国，应该是个良家女儿，只不过家道中落，这才流落到汉地。”
  “良家女儿，怎么还会学和羮，还有构屋的法式？”
  “这就是那边的事了。”赵定北将这话囫囵了过去，“父亲就准了？”
  赵司马又捋了一会儿胡须，最后点点头。
  “二哥的意见呢？”赵定北看向二公子。
  “但是她跟城里的一些不干净的人有来往。”二公子说，“她很有可能是那些人安插在我们府里的间人。”
  “要是洛姑娘认识的那些人真的称得上是贼的话，他们早就对赵筠动手了，而不是带她满世界玩。”
  “那是他们使的诡计，让她放松警惕，这样以后便可在府中有人照应。你切不可被他们一时的好处迷了心智。难道前几天那件事还不危险么？”
  赵司马沉吟一会，挥挥手让天依出堂等候，随后将两个儿子招来自己身边。
  “叫那个洛姑娘给筠当老师是可以的，”赵司马低声说道，“只是，今后得盯着她的出入。比如她现在不是一个儒生么？要出去的话，必须得带仆人，仆人最好选一些比较忠良的，要再发现她不带车舆随从，私自带赵筠出去，就把她拿起来送去治罪。当然，门口那几个吃白饭的卫兵，也得把他们送去。”
  赵定北愣了一会，连连称是。
  “那我就先带洛生去安置她在府上的住宅了。”
  “嗯，”赵司马说，“你速去速回，我们今天去一趟营里。”
  “唯。”
  赵定北走出正堂，带着天依向府邸的右侧步去。两个仆役打着伞在后面跟着。
  “这次就不请你跟下人一块住了，”赵定北一边走，一边背着手说，“你的居室在小姐的东侧。”
  “跟小姐住一个院子？”天依问道。
  “是啊，府上住宅有限，你难道还想自己住一个大院子不成？”赵定北的语气略带嘲哂，“看来你野心还不小啊。”
  “奴并无此意。”
  “哈——你要还愿意自称奴婢，那也随你。”
  二人一边走一边聊，从做先生每月的薪酬，日常的待遇、住宿条件一直聊到和外面那些游侠的关系。这个有点平等的氛围让天依和她的膝盖都感觉很不适应，特别是聊到一些敏感话题如她跟廖涯、辛沙昴的交识的时候，天依时常有一种往下跪的冲动。
  天依忽然感觉自己很可笑，明明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觉得吕生的正坐坐姿看起来很窝囊，结果现在，奴隶的自觉似乎已经快渗入了自己的反射动作。
  还好这个身份现在已经结束了。不过要是没有前几天二公子那场毒打的话，可能现在自己仍然是伏在地上向身边的赵公子问安。
  不过一会，二人就来到了赵筠的院子门口。
  “赵筠，你看看是谁来了？”赵定北站在院门口朝里面呼了一声。
  赵筠似乎刚刚睡醒，慵懒地走出屋门，朝这边看了看，忽然眼神在一刹那间，变得光亮起来。
  “洛姐姐！！！”赵筠在看到天依的第一眼时就马上朝这边奔跑过来，扑进天依的怀抱。
  “洛姐姐没事真是太好……”赵筠笑着对天依说，但是一句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已经流了下来。
  赵定北立在一边，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天依轻轻拍了拍躲在自己怀中痛哭流涕的赵筠：“没事，没事。一切都好了。和我几个恩兄一起，怎么会有事呢。”
  赵筠不说话，只顾放声大哭。赵定北看了看日头，对天依道：
  “我要随父亲去军中一趟，你就和自己的新徒弟一块待一会儿吧。”
  赵定北和他的随仆走出院子。
  “姐姐，今后再也不让你受什么委屈了！”赵筠将头埋在天依的胸口说。
  “不会的。”天依抚着她的长发，“赖小姐和公子之恩，你父亲已经聘我为你的老师了。”
  “嗯，那个是我向哥哥提的，”赵筠抬起头来，用迷蒙的泪眼看天依，“洛姐姐既然已经被我二哥卖了，第二天又听回报的晏老伯说廖哥哥已经从狭斜中赎得姑娘，我就跟哥哥问能不能以一个寻常人的身份聘姑娘来府里当老师。”
  “原来是你出的主意呀。”天依擦了擦赵筠的眼泪，“本来打算今后就留在我那两个哥哥的店里做校雠工的，结果还是被你哥哥请来了。”
  “我这几天被我父兄严令禁止出府，若是不出这个主意，今后就再也见不到洛姐姐了！”赵筠听罢使劲摇头，“洛姐姐，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好担心你。”
  “这不还是到你身边了么？”天依笑了笑，“这几天我在你陈兄的抄书店过得好好的，晏伯伯每天都来看伤，我现在已经差不多恢复啦。”
  “姐姐也不再是婢子了，不用每天去专门伺候人。”赵筠说，“姐姐只消每日教书即可，我就负责把姐姐养得白白胖胖的，每天穿很好看的衣服。为了不再连累姐姐，我从今以后也就不出我们家的门了。”
  “不出门的话，我们可以把我们的院子装点得好好的，就算不出去，也可以看到很好的景色。”天依对赵筠说。
  “我们能说服哥哥请匠师来么？”
  “不用请啦，”天依摸摸赵筠的脑袋，“你洛姐姐可是会很多东西的。”
  晏柔正端了一盆衣服，从巷子的檐下走过来，准备拿到赵筠的院子里，看到抱着的二人，怔住了。
  “阿洛？”
  一声轻轻的呼唤。天依和赵筠转过身来，晏柔只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依——眼前这个和自己分别多日的少女。上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在被二公子拳打脚踹，浑身都是淤青和藤伤，而现在她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肌肤上还有几道浅浅的伤迹。和之前相比，最大的变化在于天依的衣着。虽然她仍然穿着米色的粗布裙，但是外层已被人披上了一件锦衣，青翠青翠的，好像是这秋天世界之中尚余的一点夏意。她站在雨幕中，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眸仍然如自己初见她时明澈，但是神色当中却增添了很多郁陶。晏柔一瞬间想起了自己楚地民间祭祀歌曲当中那个立在雨中孤独地清声歌唱的山鬼。
  “阿洛……”
  “晏姐姐，洛姐姐回来了。”赵筠笑着对晏柔说。
  “回来了就好。”晏柔低下头，心里砰砰直跳。
  “晏姐姐，你以后可是要洗两套衣服了哦。”赵筠道，“又要辛苦姐姐了。”
  “不辛苦……”晏柔支支吾吾地答道，随后抱着衣服躲进院子，放完衣服以后又快快地退了出去。
  赵筠对晏柔有点反常的行为感到很不解，待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什么。
  “哎，晏姐姐今天怪怪的。”赵筠皱着眉对天依说，“走吧，我带你去布置一下房间。这儿以后就是姐姐的家了。”
  入夜。
  天依坐在绵软的锦床上，感觉颇有点不适应。自穿越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拥有这种质量的床铺，虽然质感仍然比现代的弹簧床要差劲很多，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天依来说已经是至高的待遇了。
  不仅是床，房间里还铺上了木质的地板，家具和陈设都跟斜对面赵筠的房间一样。天依在汉代真正体会了受宠若惊这个成语的意思。
  “果然，还是草榻更舒服啊。”之前白天布置房间的时候，天依对赵筠说，“我这种人不需要这么好的条件的。”
  “那是洛姐姐还没习惯。”赵筠说，“我一到府上的时候，也睡不惯锦床，过了几天就适应了。”
  或许是这样吧。天依躺倒在床上，开始享受衾被带来的柔软的触感。
  忽然，似乎从门口摸进来一个人，将灯吹黑。
  天依坐起来，刚开口问是谁，她的嘴巴就被一只手捂住，整个人被按到床上。
  “晏柔姐……”被捂住嘴的天依模模糊糊地呼出这三个字。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捂住自己嘴的手一下子松开，黑夜中传来的果然是晏柔幽幽的声音。
  “晏柔姐的手上全是皂角和烹煮的气味。”天依说。
  “果然是我的阿洛，天生机敏。”晏柔仍然将天依按着不动。
  “‘我的’……？”
  “洛姑娘，想必你一直在怀疑一个问题，为什么自进府的第一天起，我就对你这么好。”晏柔的语气跟平常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晏柔姐……”
  “父亲这两年给我推荐了很多郎君，想必阿洛也知道，我每次总是拒绝。”晏柔继续说，“父亲常怪我要求太高，其实不是这样。”
  “晏柔姐，是……”天依似乎有点猜出了她的想法。
  “没错。我一点都不喜欢男子。”晏柔说，“每日围在我身边的都是些莽汉，肤质粗糙，颜面猥琐，力大如牛，斗字不识。而且满口脏话。”
  天依沉默不语。
  “就连这世界上的妇女，大部分也同那些男人一样。我的身边就是一些这样的人。”晏柔又叹了一口气，“直到你出现。阿洛啊，你作为一个海国的人，皮肤这样白净，眸子的光泽就跟公子们平时佩的昆仑玉一般。我活了十七年，哪见到过你这样的一位美人呢？”
  这个女仆人捧着天依的脸蛋，徐徐地倾诉着对她的爱意。
  “父亲常同我说，不要去艳羡嫉妒别人家的女儿，长得好吃得好穿得好——这怎么可能呢？这一个月来，每见到你，我的心里总会烧起一团火来。说实话，我太嫉妒了，嫉妒你的脸蛋儿、嗓子，嫉妒你今天穿这一身体面衣服，嫉妒你会通书会写字，可以从一介任人笞打的婢子变成赵小姐的先生。可最令我嫉妒的人尚不是你。你知道我最嫉妒的人是谁吗？”
  “是谁？”天依问道。
  “我真真儿嫉妒的人——是你远在海国那位如意郎君啊。”
  还未等天依反应过来，晏柔就用自己的嘴堵上了她的双唇。两个人口舌纠缠了一阵，天依感到晏柔的指尖在自己的双肩和锁骨上轻轻地游走。腰带似乎被解开了。
  “晏柔姐……”
  “我要赶在你夫君把你带走之前，也赶在我被父亲安排出嫁之前……”晏柔说道，“今晚，我们就算结成夫妻了，好不好？”
  “晏柔姐，不是……”
  天依还没说完，便再一次被晏柔吻上。这次的攻势来得比之前更猛，天依感觉到身上的衣物正在被一件件地剥离，同时晏柔的膝盖已经顶到了她的脖子以下之间。
  “想不到小女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啊。”天依对晏柔道。
  “阿洛是入虎穴，那我就是入羊穴咯。”晏柔邪邪一笑，轻轻地解开天依上身的最后一件衣服。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