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头疾射而下的箭矢打在盾牌上，发出密集的“噗噗”声。虽说如今已经是官军选锋，但所持的仍是一张圆木盾，身披的不过是一身藤甲，唯有嘴里咬着的才是实打实的铁刀。
  当然，这一身装备已经胜出黄巾军极多。大部分的黄巾军都是手持简易的军械，只有少部分青壮精锐才能从攻破的州府郡县的武库中获得制式武器，其余附从的老弱士卒只能用些木棒木叉之类的武器以壮声势而已。
  太平道起事太急，上至张角下到各方渠帅，没有一个人对推翻朝廷暴政有一个详尽细致地谋划，尤其是士卒训练、将官培养和物资军械储备等方面都有很大的不足，各方渠帅也是各行其是，没有统一的指挥和武装运动方向及目标。最致命的是，起事之后，军纪约束太差，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替天行道变成了荼毒百姓，原先在百姓心中积下的良好口碑迅速地风消云散，失去了民心民意的支撑。
  纵观整个太平道起事，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便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流星划过大汉帝国的历史天空，绚烂多彩，却瞬间消散。究其根本原因，主要还在于太平道的核心领导层张角等人，自身眼光和素养仍停留在杀官造反当流寇的低层次上，没有高屋建瓴的政治诉求和战略眼光，这是他们自身阶层的局限性所致，所以败亡就是必然的结果。
  城下官军也适时派出了弓弩队，在盾手的掩护下，靠近城墙约两百步，整队立定，在军官的指挥之下，齐齐向城上覆盖着一片又一片的箭雨，登时便将黄巾军的射手压制下来。阳翟古城没有护城河，趁着这个空当，各营头的选锋们纷纷顶着盾牌，突进到城墙之下。云梯自有辅军承担背负，选锋们是不用背攻城器械的，省下力气登城作战才是选锋的职责。
  赵宽也与别人一样，趁着城头箭矢变得稀疏的空当，快速疾跑奔到了城墙之下，紧贴墙根而立。转眼四顾，无数抬着云梯的辅军士卒也奋力跟在选锋身后冲到了城墙边，并齐心协力将一座座云梯架到了城墙上。同时，三五人一组，用力抵住云梯根部，防止云梯架设不稳或被城头敌军用桡钩木杆推倒，破坏己军选锋蚁附登城。
  不一会儿，整面城墙便被辅军架设了不下百余座云梯，有些性急的官军选锋已经口咬钢刀往云梯攀爬而上了。远远望去，但见一个个小黑点，如蚂蚁一般缓缓在城墙上移动。
  “宽哥儿……那边云梯架好了，我们上吧。”同乡铁五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学着赵宽的模样，将后背紧紧贴在城墙上。
  “等等……其他人呢？叫他们都过来。”赵宽摇了摇头。黄巾军再是不堪，前几波攻城总是能守住的，现在急匆匆地爬上城墙，也是当炮灰的命。
  “他们在那里……”铁五张望了一下，向同乡们挥挥手，扯开嗓子喊道，“过来，宽哥儿叫你们过来！”
  二十余人渐渐聚拢，一同奔到赵宽身边。
  “你们听着。等会儿登城时，头几波别抢着上，反抗必然凶悍，现在上去就是送死。当然，我们身后有人盯着，也不能不上，只有在爬云梯的时候，假装失足跌下云梯，方能保住性命。记住了么？”赵宽轻声叮嘱道。
  众人一贯信服赵宽，纷纷点头。
  “爬云梯别爬太高了，那样跌下来，难免受伤……还有，大家分散开来，别挤在一起，混杂在别的队伍里爬梯子，中间跌个一两个下来，看着也不扎眼。铁五，童树，雷叔，你们各自盯着他们，一有不小心受伤的，赶紧扶到城墙下，鸣金收兵的时候一起退回去。”
  铁五和童树均是年约二十许的青壮，唯有雷碳是年近四十的壮年，故而赵宽以叔称之。这三人武力较强，为人机警，是这个同乡小集团内的骨干。
  三人答应了，各自领着五六人分散出去，剩下几人依旧跟在赵宽身后。在城头的箭矢和不时抛下的巨石和滚木骚扰之下，官军选锋很少能沿着云梯爬上城墙的，即便有极少数人能够奋勇登上城头，支撑不了半柱香的时刻，便被黄巾军或击杀在城墙上，或逼得无奈跳下城墙摔死摔伤。
  身后有督战军官看着，即便心内不愿，也只能去爬云梯。他用眼神示意身后几个同乡各自警醒，便就近寻了一座云梯，口衔钢刀向上攀爬。
  正是盛夏时节，虽是上午，阳光却炙热似火。方才顶着箭矢跑向城墙的时候，担心被流矢射中，顾不得别的，现在才感到身上燥热难当，尤其是仰着脖子向上爬云梯，额上汗水流下来渗入眼眶，又痒又辣，分外难受。
  爬到两人多高的地方，突见一团黑影从城头往下砸过来，赵宽心内一突，也顾不上多想，手脚同时发力向外一推，身子便斜斜地从云梯上跌了下去。
  好在本就有着随时跳云梯的准备，跌下云梯的时候团住身体，在泥地上顺势翻滚了一下，才没有摔伤了腿脚。等站起身子回望，才发现城头上抛下的竟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若是方才反应稍稍慢上一点，必会被石头砸成一块肉饼。
  他躲的及时，逃过了杀身之祸。跟在他身后正准备登云梯的一位选锋和几位守护云梯的辅军却没那么幸运了，恰好被砸了个正着，喊都没来得及喊上一声，几人便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周边泥地上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这等于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饶是赵宽胆大，也被吓得浑身直冒冷汗。他连滚带爬地翻身扑到墙角，眼睛盯着地上的那些肉糜一般的尸首，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胃里翻江倒海，直欲呕吐出来。
  这……就是古代战争的残酷之处，命如草芥，是死是活，全靠运气。
  这天杀的世道，想要活下去，不但坚辛，还要命硬！
  赵宽傻傻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转头四顾几个同乡，发现他们也被方才一幕凄惨的情景吓得脸色青白，畏缩在墙下簌簌发抖。
  一个屯长模样的军官手持钢刀跑了过来，对地上的几具尸首看都不看一眼，却向着他们大吼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登城？莫非是觉得我的刀不利么？”
  许是看到了赵宽刚刚跌落云梯逃过一命，那屯长也没来逼迫他，却死盯着赵宽那几个同乡，命他们赶紧蚁附登城。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战战兢兢地继续去爬云梯。有了前车之鉴，便个个十分小心起来，随时关注着城头有没有异物向下砸，心里也记得赵宽的叮嘱，爬得稍高一点，便假装失足跌下。好在那屯长四处督战，倒也没刻意盯着他们几位有没有全力攀登云梯。即便如此，还是有个小同乡在跳下云梯时，不慎跌伤了腿，被赵宽一把抢了过来，护在身后，一同贴在城墙之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果如赵宽所料，这日上午的蚁附攻城并未取得实效，城南死伤了百余人，仅寥寥几人奋勇攀上了城头，却均被黄巾军砍死。别处城门也不知战况如何，但想来应该都差不多。
  日近午时，中军终于响起了鸣金收兵的信号。在官军弓弩手的掩护之下，负责登城的选锋们搀扶着受伤的同僚，辅军们背着没有损坏的云梯往后疾退而去。
  阳翟城头响起一片鼓噪声，那是黄巾军在庆祝击败了官军首次攻城的欢呼声。
  赵宽背负着腿脚受伤的同乡快速往回疾跑，边跑边不时回望城头，黄巾军的流矢可不长眼，万一不小心在这时被射中，那就冤枉了。幸运的是，因为有官军弓弩手的压制，黄巾军的箭手不敢随意冒头，只能抽冷子射上几箭，形不成密集打击力度，也就没有什么杀伤力。
  提心吊胆地背着同乡跑出半里地，确认不会再有什么危险，赵宽方将同乡从背上卸了下来，手足大张地躺在地上休息回力。
  半日攻城，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时时刻刻都在生死边缘，这种感觉真的是让人肾上腺素飙升到极点。此时躺在坚硬的泥地上，仰望着湛蓝的天空，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古怪的梦。
  这当然就是个梦。一夕之间，自己便跨过千年时光，梦回东汉末年，来到了这个不知真假的残酷世界。
  “宽哥儿，快起来。这才离城半里，不安全，回营之后再休息不迟。”同乡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拖着受伤的腿脚来拉赵宽。
  “怕什么？黄巾军又没抛石机，射箭可射不了这么远……”赵宽悠然道。别说黄巾军没有这种大型守城设施，便是官军好像也没有见到使用抛石机。要不然，何必采用什么蚁附攻城，直接架了抛石机过去，猛轰一阵，以黄巾军的军事素质和阳翟古城薄弱的城墙防护力，还能坚持多久？
  这般想着，赵宽却突然疑惑起来。不对，黄巾军装备差军事素养低，没有专业的匠作队来制作这种攻守城池的利器，但官军有啊！大汉军制，每军出击都配有匠作营，包括运送物资的民夫和后勤队伍，均由别部司马统帅。
  皇甫嵩乃海内名将，若军营内有这种攻城利器，断不会不拿出来使用，而采用愚不可及的蚁附登城的方式强行攻城，徒送士卒性命。
  那又是什么缘故？抛石机不过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来抛掷石块的简易装置，制作起来及其简单，一看就会，官军为何不用？
  直到回营之后，赵宽还是没想明白其中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