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二)河西待归
作者:
剪尾的燕子 更新:2021-10-14 03:43 字数:7315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从秦汉背到当代。您别背了,存些气力吧!”郭晞又劝了一遍。我爬在马背上看向他,有气无力地道:“可是你又不说话。只有马蹄声,我更觉得冷。”郭晞无奈地叹了口气:“张嘴进风!让你过来和我同骑,你又不愿意。早知道你又怕冷,又腿疼,怎么着都要想办法把月理朵的车抢过来。现在我们还在大草原里,几天几夜见不着人烟,你除了忍着,还能怎么办?”我捶了捶酸麻的腿:“停下来吃点东西歇歇吧?”郭晞道:“走两里,吃几口。再这么下去,到长安你就是个又黑又胖的新罗婢,看谁敢要你?”说着下马来扶我。我回道:“我不愁!到时候你变成又黑又壮的昆仑奴,想见个世家小姐都没机会!”他一用力,握住我胳膊;“别又跳下来!明明腿不好,慢些。”我如同老奶奶一样两腿悠悠落地,慢慢动动腿脚,搓着冰一样的手指,去备锅具食材。等郭晞找些干柴回来,就能烤烤火,喝点热汤。
他扛着捆枯草回来时,向我道:“我想了想,从明天起,你跟我学练气吐纳,我再每日给你疏通两次腿部脉胳——你不许说不!——省得若是病了,又要无医无药的耽误在这儿。”我被他阻住话头,终于可以开口:“我没有不同意!——真有内功存在?你真能教我吗?我姑父天天去找你师兄,他都不教!”郭晞生起火苗,骄傲地哼了一声:“所以你要管住嘴,少吃点儿,少说话。千万千万,不能让我师父知道!”
于是这日之后,我再也没有懒觉可睡。日日天色刚亮便被郭晞拉出帐蓬,开始半个时辰的练气。但见我们向阳静坐,头正颈直,下颌微收,目视鼻端,含胸收腹,敛臀拔背,呼吸柔和,周身放松,心神宁静,意守丹田。……
前三日,我那师傅还耐着性子和我一起调息吐纳,到第四日便一人跑去练剑打拳去了。我撇着嘴问他:“你这耐性能出师?”郭晞道:“硬功夫好啊!”我有点担忧,睁眼问道:“跟你这偏科的学,我不会走火入魔吧?”他收了动作,来到我身边:“坐好,敛神!——吐纳调息,可以养足丹田元气。我自小身体不好,最初入门,师傅便教我这个,之后才易筋洗髓,开始大小周天修习。绝对教不错你!”
至于腿部脉络疏通,有了第一次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认为——我不同意。冬天衣裤厚重,我要露出腿,就得——嗯,脱了裤子。——这,实在不能忍!两人当场都有些尴尬,我看看帐蓬外的雪地:“天冷冻腿,——还是不疏通了吧!——我多活动就好,多活动就好。”
如此又是十余日,不知是练气起了作用,还是我们越走越往南,身上竟不再觉得像之前那样冰冷难忍。
郭晞自作孽,路过一小河时,非要跑到冷水里洗澡,于是深更半夜发起热来。我想起这段日子他对我的无情嘲笑:看见小河时,他说:“你身上都臭了!锅虽小,炖你身上的虱子不成问题。”我忍着恶心:“炖出来你吃吗?”;跟他换马时,他说:“辰儿,还是算了吧,小风嫌你沉!越吃越沉,辰之又沉!”我拽着他胳膊往下拖:“我这么沉都拽不动你,还不滚下来?天底下你最沉!”;不让他跳河里洗澡时,他说:“哥这叫冬泳。坐在井底的小娘皮,头发长,见识短!”;自己病得窝在被子里打哆嗦,还在说:“奶奶的熊!辰儿你个乌鸦嘴!”
我现在还能如同老母亲一样,为他翻箱倒具地找药,端茶递水地照顾,自己都觉得自己头顶光辉、大慈大悲。胡药腥苦,他刚咽下去就恶心欲呕,我忙将手中蔗糖捂入他口中:“多亏我小弟细心。小晞啊,这一点你就要多学学了!”他含糊道:“放屁!老子用得着学——”“你最近嘴里怎么总是不干不净!看我打不过你吗?不然给你放点哑药?”他看我发火,自己躺下,不再吭声。过了半晌,向我道:“在军营里和兄弟们胡侃惯了,近些天路上平顺心里放松,就顺嘴说出来了。——跟车鼻施同路时说的胡语——刚才不是骂你!以后我多注意点。”他看我还是不答不理,侧身向我道:“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拉起被子给他捂上:“你赶紧睡吧!刚吃过药。”转头去收拾翻乱的行装,脸上的笑意险些忍不住。这小子,还知道道歉!
郭晞体质好,吃过药,又发了一夜汗,第二日便生龙活虎。他最近不再嫌我吃喝嚷冷的麻烦,也不再催着我赶路,反而日日拉着我跟他打坐练剑。每日中午开始赶路,天刚擦黑便要扎帐歇息。于是,“什么时候能到长安?”便成了我的每日一问。他要么说“快了”,要回回“你的腿最好多养养”,有时候一脸惊惧“我爹那关不知道怎么过?要不你陪我先去朔方吧?”还有几回直接装作没听见。渐渐地,我也不再问,随他的意思,走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草原上的月亮比之长安格外明亮硕大,我有时候会想,此时此刻爹娘在哪?洛阳还是长安?哥哥们在做什么?有没有因为我耽误入仕?贵妃在宫里怎么样?会不会同陛下或诸姐斗气争嘴?乘哥——想到他,便会心里一沉或一痛,为什么找到我的不是他?我最深最美的梦里,都是他的影子,他难道根本就没找过我?不会,一定不会。他已向我提了亲,他给我讲过那么多故事,他许了我“唯一的妻”,他说过“琴曲唱和,相知相伴,和和美美,便是一生。”世上除了爹爹,再无这样的男子,李俶不能,郭晞不能,连叔伯哥哥们都不能。我的乘哥,如月般雅致温润,独独选了我,哪怕受些艰辛苦楚,我也要任性地只要他!——但我不能让自己的任性伤害到郭晞,所以我们都心如明镜,默契地不去触碰“将来”……
入了单于都护府地界后,开始频繁遇到大唐的巡兵。郭晞一被盘问,便有些不安,我偷偷问他:“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他道:“单于都护府在朔方节度使辖下,怕遇到熟人。”
偏就这么不巧,第二日便有熟人赶到我们面前。郭晞摆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态,冲来人一声“大哥”,便没了言语。那人一身戎装,审慎地看了看我。我忙要下马行礼,被那人摆手止住。只见他开口道:“我叫郭曜,郭晞的大哥。”又转向郭晞:“父亲还在朔方。一接到哥舒叔叔的消息,父亲便猜到你往都护府方向去了,命我来这里等你。我住在军营,宋姑娘不便入内,先送你们去城里客栈换身衣服吧。”
一入冬,我和郭晞路乡随俗,穿的都是胡服。保暖实用活动便利,却也色彩艳丽招人眼球,回来时免不了被多查问几回。可以痛痛快快洗个澡,换上客栈备的宽袍广袖织锦唐装,心里那个美简直要压制不住。大有木兰辞军后“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之感。郭晞敲门叫我下去吃饭时,我仍在对镜自照:嗯,是黑了不少!但明明瘦了啊!回去贵妃定会让我多吃补回来。
刚出门我就“啊”一声,激动地哭叫出来。我三哥——猛然从身后跳出来。我一边捶着他抱怨,一边抹眼泪;“你怎么总是要吓我!臭三哥!”他得逞地笑着给我递帕子:“是你把全家吓得不轻吧!我的好妹妹!”我忙问:“爹娘大哥二哥还好吧?”三哥道:“你说呢!自从你失踪,娘的眼泪都流成河了。一见到爹和我们几个就骂我们不出去寻,几天见不到我们又心慌地厉害,逼得我们几个大男人没法子!最后大哥提议,他去南方找,反正他要去南边赴任;我来北边找小叔帮忙;二哥留在洛阳,免得你回家扑空;爹娘去了长安,等四伯、姑父和贵妃娘娘的消息。你那个夫婿,”他看了郭晞一眼,郭晞将头扭了过去,“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定说你陷在了东北,往范阳方向去了。两三个月了,不知迷途知返了没有?”我将帕子扔给他:“你和郭家大哥哥早就碰上知道我在北边了吧?怎么不通知他?”三哥一脸无辜:“他欺负我妹妹,我为什么要通知他?”我不再理他,转身去找店家。三哥忙道:“你不用费事传信,小叔早就给爹娘通了消息,兜兜转转传到他那儿,再慢,房二也该在来的路上了。”我回身时,见他跟郭晞小声道:“让他多受些罪才好!”
三人来到包厢,郭矅大哥已等候多时。说起他和三哥的碰面,也是奇遇。三哥去凉州找到时任河西节度行军司马的小叔派人寻我时,正遇到途经河西给小叔送公文的郭曜大哥。一听说朔方姓郭的将领,不免要提起他的至友郭晞,大家一来二去通了消息。我爹唯一的弟弟,家里排行老八的小叔宋衡,乐呵呵地拿着张节度使大人刚送来的长安密函,道了句:“我家小侄女儿出息啊!这么多人找她!”
听了三哥这句,我忙以手抚额,尴尬地道了句:“大家都心善!心善!”
郭家大哥和煦一笑,道:“我们接下来还是要先去凉州。一来向节度使大人复命,让郭司马放心;二来姑娘在河西军中也更为稳妥;”他转向郭晞,“近日,父亲也会来凉州代报朔方军务。”我见郭晞一直沉着脸,向三哥问道:“小叔跟郭伯父认识吗?”郭大哥笑道:“王忠嗣大人总领四镇时,手下将领常有调动。自然都熟识!”我笑着看看对面的郭晞,“那就好!”郭曜道:“吃过饭你们在城里休整半日,我回营中还有些事。三弟也跟我回营吧!”郭晞有些不愿,但对大哥很是敬重,还是跟着去了。
我和三哥留在客栈倒腾行装,然后跑到街上开始买买买。日常的水粉是一定要的,胡服也不能再穿了,美味的糕点几个月来朝思暮想,出行的马车须得备好了。三哥终于可以将大包小包扔进马车,看我又走向男子成衣铺子,一脸兴奋地追上来:“到底是我亲妹子,不忘给三哥买两件!”我笑着打击他:“你又想打我钱的主意!我是给四哥买。”三哥道:“你哪来的四哥?四,郭晞?——爹娘同意了吗你就乱叫!”我向老板要了两套锦缎棉袍、两双厚底皮靴,连同里面穿的夹衣裈裤,正要到柜台结账,却见三哥换了身衣服出来,一脸得意冲我鬼笑,我冲他翻了个白眼,给掌柜付钱。三哥一路追问:“妹妹,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和郭晞是做了沙盗,抢了个商队吗?怎么也得分我点吧?”我叹了口气:“我小弟送的!宋倚,你是我哥吗?”
行到凉州时,一下车就被小叔举了起来,我慌乱地挥着手臂:“小叔,我都长大了!”小叔举到一半,也似有些尴尬。三哥跑过来道:“小叔,抱我抱我!我还没长大!”小叔扭头往回走去:“臭小子,抱什么!”我回头一脸同情地笑看三哥。没法子,叔伯辈小叔排行最小,生了两儿子;我爹排行老七,生了我这么个女儿——家里最小的女娃。
小叔是个急性子、大嗓门,一定要郭曜郭晞住进他的官舍。郭曜正要推辞,小叔已招呼士兵往门内搬行李,又向郭曜道:“等老郭来了,也让他住在这儿。离安节度家近,抬脚就到!”说完,就告辞忙公务去了。
官舍布置简单,一看就是男子住的地方;倒是很大,院内溜马都不显局促。小叔的老仆良叔,我和三哥都认识,领着我们安置住处,一口一个“少爷”“小姐”,很是温和妥帖。待大家各自进了自己房间,我让良叔安排人带我们去街上转转,置办些日常用品。
隔壁三哥听到,一溜烟跑来:“你个小跛子,偏爱乱跑!看看城中有没有好大夫,给你治治腿才是正经!”我道:“也不是乱跑,郭晞嫌我送他的衣服是胡乱打发他,非要我给他做。反正他爹过几日才能来,我在这儿也是闲着。而且我想把这院子布置布置,让小叔过得舒服些。”三哥道:“我兄弟这么想不开!你做的衣服能穿?”我瞬间黑了脸:“你出去!不要在我屋里。”他继续问:“我们不是要早些回家吗?为什么等他爹来?”我从头把郭晞的顾虑说了一遍,三哥喝了口茶,叹道:“郭晞对你真是没话说!可惜啊,某人眼神不好!”看我不理他,又道:“只好我这个做兄弟的,帮他过了这一关。”看他又要端起水,我阻住他:“这水,我刚才沾着润头发了。”他扬手要打我,我竹筒倒豆子般解释:“我想提醒你的,没来及。北边太干,我头发飞的到处都是,就沾了一下。”他愤然回自己屋去了。
我拉着郭晞选了针线布匹,又买了些坐卧软垫、门窗暖帘、绿植盆栽。回去就跟三哥、良叔一起在庭前屋内布置起来。布置到小叔书房时,三哥、良叔、郭晞都不敢入内,我一把推开房门,正经八百地走到桌后将软垫放上。三哥立在门口目瞪口呆:“你简直恃宠而骄!老爹都不一定敢进小叔书房。你等着回来挨骂吧!”我道:“放心,我绝不学你就赖会自己妹妹。还不进来把暖帘挂上!”开窗时,冷风扑面而来,吹落了小叔桌上的文书,我忙俯身去捡,忽见“亲启”两字甚是眼熟,分明是姑父写的,封皮一角贴着“密”字,盖着东宫印信;下面压着的一封也有“密”字,看纸张便知是御用。我不敢多看,忙细心收起放回原处。催着众人关门而去。郭家大哥一下午都在房里看书,我给他递上软垫,又命人搬来暖炉,提醒大家不要扰他清静。
小叔回来时,刚进大门又退了回去,看了看门匾又走进来,大嗓门嚷道:“我以为进错门了。家里变样了!”我和三哥从后面跑出来:“小叔,我让布置的。你看着喜欢吗?”小叔捏着我的脸道:“喜欢!家里有个女娃就是不一样。节度使大人要见你,晚上咱们到他家吃烤羊腿去。”又向赶来的良叔道:“去跟郭家兄弟俩说一声。我去换身衣服拿个文书,咱们就走。”没一会儿,小叔飞步跑来一脸怒气:“谁进我书房了?”三哥向后躲了一步,扭向我,一脸“看吧”的表情;良叔不能告主子的状,默不作声。我拉着小叔坐下,问道:“小叔,软不软?”小叔感受了一下,重重点头。我道:“我就进去给你加了个坐垫,换了个暖帘。小叔你一个人在凉州,要保重身体啊!过年时,伯伯爹爹总见不到你,都很挂念!”小叔眼里有了水汽,沉声道:“咱家都是文官,就我入了行伍。不怪当年你爷爷说,我是投胎找错了门庭!”三哥走上来请求:“小叔,我可能也投错门庭了。我来凉州跟着你吧?”小叔恼道:“你来,七哥还不吃了我!”我忙转开话头:“小叔,我描花样子,忘了买笔墨。”小叔道:“买什么!去书房拿吧。笔多,反正没用。”想想又道:“等等,书房你还是不要进,我去拿给你。”三哥看看我,小声道:“你真是得寸进尺!”我忍不住打击他:“像你,书房、营房,一个都进不去!”
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大人是太子义兄王忠嗣的继任。初听姓安,我心里还有些忐忑,怕跟安胖子有牵扯。忍不住跟小叔打听,小叔冷冷一句:“自小相识,并无血亲!”我仍不放心,又问小叔,才知道原来道理上讲,安思顺是安胖子的堂兄,但安胖子是她娘改嫁时外带的,原本姓康,并不姓安。堂兄弟年少时关系尚可,长大后各奔前程,这些年更不亲近了。心中的顾虑终于打消!看四周安静,三哥和郭曜郭晞远远走在前面,我把自己被掳,画像被改,遭人追杀,远走回纥的事和小叔说了一遍。小叔停步叹道:“王大人在时,就断言安禄山有反意。不料今日就猖狂至此,敢在长安掳内宫的人!辰儿,过几日我派人送你回京,早些辞了宫里的差事,跟七哥回洛阳。朝局复杂,不是你能应对了的。”我求道:“小叔,郭晞不放心我才离的战场,哥舒将军首肯过的,这不算逃兵吧?你能不能不让他爹罚他?”小叔为难道:“老郭的性子,对外大方宽和,律己比滤金子都严。到时候看他怎么出招,咱们见招拆招吧。”
宴席上,安思顺对我很是恭敬,甚至初进门就口称“郡主”,请我坐上席。他到底是小叔的主官,我忙婉言推辞:“郡主只是宫里戏称,做不得真。能得大人赐宴已是荣幸之至,大人莫要折杀我了。”行礼一俯,在三哥下首入席。小叔和安思顺关系甚好,拍着人家的肩膀笑道:“到底是晚辈,大人就当是世侄女——”我一口茶刚入口,不由呛了一下,忙不好意思地转身轻咳。我这辈份真是——安胖子叫妹子,安庆宗叫姑姑,现在又成了世侄女!
说起我回京之事,安思顺做了两个安排,一是立即由河西派兵护送回京;二是再等上半月,跟随监察御史颜清臣同道回京。我道:“若已和宫里及家中父母通了消息,倒不急着动身,便等着和颜大人同行吧。”三哥和郭晞同时看向我,我埋头吃肉,只当未曾看见。
第二日天才刚亮,三哥就咚咚敲我房门,我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地将门一开,就见他一脸兴奋地向我道:“郭晞顾着你的闺誉,不好意思过来,让我叫你起床吐纳练气。”我转身一头栽回床上:“停了好几天了,我以为终于躲过去了!”三哥道:“你快点!你不学,我还想学呢!”于是我又开始了迎着太阳早起的日子。
用完早饭,开始给郭晞量体裁衣。郭晞挑剔,款式、尺寸、绣纹、花色都要自己定,我画了好几个样子,直到天色将晚良叔催着用晚饭,仍在他的要求下反复修改。心里很不服气:“你个自小入道,出来就进了军营的糙小子,哪里知道现下时兴的衣裳!绣象绣鹰绣鹿的!你出去,不准再挑!”他道:“好啊!若是做出来我不喜欢,你重做。”我叹了口气:“听你的,你是债主!”
又过两日,郭晞的父亲到来。我们三个小的都有些紧张,得到通报早早出门去迎。我不便见外客,来的又都是男子,默默躲在门内看情形。见小叔伴着个五十上下的伯伯骑马而来,后面跟着七八个武将。郭曜忙上前牵马,笑着道:“父亲一路辛苦!”。郭晞也跟在后面,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跟着叫了声“爹”。郭伯伯看了眼郭晞,将配刀向他一扔,道:“你衡叔给你说了一路的好话,自己回长安领家法吧!”小叔忙呵呵笑道:“别在外面站着了,屋子早给大家伙备好了,咱们进屋歇着,进屋歇着,明日再去见安节度。”郭晞转头,脸上如逢大赦,我一见顿时安了心。却听三哥故意拉着郭晞兄弟走在后面,小声问道:“家法是什么?”郭曜笑道:“打板子。不过你们放心,祖母和母亲都在长安,这板子想必定要‘掺水’。”三哥幸灾乐祸,往郭晞肩上重重一拍:“兄弟,掺水的板子打得更疼!”郭晞打落他的手:“难怪辰儿说你思路清奇!”三哥道:“受不住‘吱’一声,好让辰儿帮你分几板子!”我捡起脚边的土疙瘩向他咂了过去。
接下来几日,家里经常有客来访,不是东家将军约,就是西家副使请,郭晞父亲在军中人缘着实不错!真不明白这么宽厚随和的老爹,郭晞怎么就畏之如虎!三哥在小叔身边如鱼得水,天天跟着去军营;郭晞也改了性子,和大哥日日跟在自己爹爹身边。我除了早上练功,便彻底闲了下来。终于可以收收心,把欠郭晞的衣服做好。式样是前几日定好的,趁着小叔和郭伯伯在,便是有什么不合意,想来他也不会再难为我。
刚开始,久不拿针有些不称手,两指捏针捏得红红肿肿,指头扎破好几次。几日后便飞针走线,如有神助,看着正绣的图案心中感叹“总算不负宫里的名师教导!”。一连忙活了七八个日夜,终于在瞅瞎双眼前,完成了这件大事!我心里一松,闭上眼睛,伸伸懒腰,一个哈欠后,眼珠滋润了些,收拾好做完的衣物,走到窗边放目远眺。回神时,瞥到窗台的盆栽,深觉自己挑东西的眼光好,竟是越看越有意趣,特别是那盆绿竹,近来屋里和暖,竟似要吐出新芽!我重回桌前,细细描着它的姿态——给乘哥绣一方帕子想必不错!反正颜御史还不回京,今天绣绿竹,然后绣——动物,之后——凉州的城门楼子好像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