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霍去病喝问，任旧坐着没起，但手里已握着匕首。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扰了我睡觉。”这声音继续道。这声音沙哑、难听，就像把铁器放到沙子摩擦出来的，霍去病没在乎这个，他在乎的是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感觉每个方向都有，细听时又感觉每个方向都没有。
  “打扰你睡觉？这话怎么说？”霍去病问。
  “我在这洞里，已经十年了，也睡了十年，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进来的人，虽然你不太友好，把我的子孙们都杀完了。”那声音说，“你虽然打扰了我睡觉，但我很高兴，我说了只要你能活下来，我就不杀你。”
  霍去病皱眉，分析着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这些东西都是你养的，是你的子孙？”
  “这个啊，都是，它们都是，它们中的每一只，我都能叫出名字来。”那声音道。虽然声音难听，不堪入耳，但其中的温柔谁都能听得出来。
  “对不住啊，我……”霍去病听出来了，惭愧道。
  “没事，没事，它们活不长的，你不杀了它们，它们也很快就会死了。”那声音倒是豁达，反而开导霍去病，“而且我能看得出来，它们很喜欢你的，都出来欢迎你。”说到最后，那声音呵呵笑起来。
  “喜欢？”他努力扯起嘴角，附和其笑声，脑中却想起先前的场景，充满了血腥和残忍，他想不出喜欢和热情竟然是这样的。难道这是哪里的习俗？那么怪，这个人也是。
  “他们很高兴，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活人呢。”那声音继续道。
  霍去病半信半疑，却也相信了些许，初次见面，他想不出这人会和他说谎。
  “我……真的很对不起。”霍去病支吾着，还是致歉了。
  “没事的，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说过那么多话了，没人听我说话。”那声音叹息道。
  “你为什么不出去呢？”霍去病问道。
  “出不去咯，时间太久了，我对外面，没什么兴致。而且，我都已经太久没活动了，不知道这具身体还能不能动起来。外面现在是什么样了？”那声音说着话，时不时冒出几声轻叹，似在感叹时光的逝去，感叹物是人非。
  “外面，不太好。”霍去病斟酌词句，不知道怎样去说，他清楚自己见到的是什么样，却不知道这人见过的是什么样。
  “这大漠，还是这样吗？白昼时恶劣，黑夜时险恶，人人勾心斗角，面上和气，心里却恨不得吃其肉，喝其血。”那声音道。
  “是的。”想着一路险阻，崂山的纠葛，霍去病不禁点头回应。
  “是啊，人就是这样的。别说才过了十载岁月，沙丘都没移位，山未平，海没填，就是过了千百载，海枯石烂，移了山，填了海，只有人不会变，依旧是那样。”
  霍去病闷头不语，沉浸在其话语里，只感觉里面似乎意蕴深远，细细推摹，却又像隔了层纱，模模糊糊。隐隐约约。
  “你还是太小，再过几年，或许你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那声音道，话里醇厚慈爱似一位长者，这时，霍去病脑海里闪过这般形象，一位长者捋这长须，正做出谆谆教诲。当然若是不听其声音的话。
  霍去病无言点头，扯动颈上的一个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挣扎着站起身，对着黑暗处颔首示意，对方应该能看到吧，同时说：‘打扰您了，但我现在需要出去，等什么时候，再来和您聊天。’
  那声音没回应。
  霍去病感到脸上有些涩，忙又说道：“您放心，我一定常来的。”
  隔了一会儿，霍去病以为声音的主人已经睡着了，刚迈步要走，就听到：“你是担心你的伤吗？”不等霍去病回答，他继续道：“对了，你身上伤很多，虽然不致命，但流血不断，血流多了，也很危险的。你别出去了，一直往里走，顺右边的石壁，走到没有路的时候，就停下。那里有一种植物，现在已经熟了。你取了果实，挤出汁液，涂在身上，很快就会好了。”
  “我……”霍去病犹豫了，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虽然现在看来没什么，但心里就是觉得不对劲。而心里时刻抱有警惕，是他的信条。再说，不可全抛一片心，他是知道的。他犹豫地是，不知道怎么拒绝。
  声音的主人看他想拒绝，似乎有些急了，又道：“你的伤很麻烦，你知道怎样处理吗，这里是在崖下，什么也没有。如果处理不好，你会丧命的。我曾经见过一个，就是流血而死的，他死前很痛苦，一直拉着我不放，可是没办法，我知道他就是要死的。”
  “往里面走吗？”这番话打动了霍去病，他决定去看看，是否真有那么个东西。声音的主人说得对，他真不知道怎么办，出了崖洞，除了用泥土封住伤口，他没有其他办法，因为他没有多余的麻布和兽皮。而在找到成汤前，他很怕死，这他承认，他会想一切办法活下来，直到找到成汤，到时是死还是活，他都能坦然面对。最痛苦的事，就是见不到自己关心的人，或者见到关心的人死在自己前面。
  霍去病按照指引，顺着石壁往前，果然在尽头处找到一棵植物，他看不清样子，但能摸到细嫩的叶片，闻到一股香味。他犹豫了好久，感觉头已经开始晕了，才咬着牙，摸到果实，挤了汁液涂在身上。期间，那声音不再想起，似是不去干扰霍去病的决定。
  果然，涂完没多久，霍去病就感觉肌肤开始收缩，变得紧绷，而伤口流血的速度在减慢，很快就停止了，伤口处传来痒痒的感觉，好像是在长嫩肉，结痂了。时间流逝，他也沉浸在喜悦中，不但伤口处不疼了，伸手一摸摸到是完好的，身体上多余的肉开始凝结，化作鼓胀的肌肉，一股力量感，清晰地出现在他身上。
  时间继续走，渐渐地，霍去病感觉不对劲了，那种紧绷的感觉还没消失，皮肤和肌肉还在收缩，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而除了力量感，一种束缚感开始出现，就像身上被困了绳子，而且绳子正在收紧，越缩越紧，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霍去病开始挣扎，抵抗这种感觉，但他做不到。
  肌肉还在收缩，束缚感在增强，身体在变硬，这是他在地上滚动挣扎，和撞墙时知道的，听着那一声声如石头相撞产生的闷声，他有的不是欣喜，而是紧张，和害怕。经过了刚才，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恐惧的，这才没多久，恐惧又找上他，击溃他的自信的同时，也摧毁了他的内心刚升起的自大。
  时间流逝，不论他怎么挣扎，甚至在慌乱中，他的头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也安然无恙。他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并且这种感觉在增强。不知道过了多久，霍去病能感觉到时间在流逝，似乎是他的听力又增强了，但他只有恐惧，因为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乃至心跳声了。他的躯体变得僵硬，他想抬起手，却抬不动，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因此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否还跳着。
  有那么一瞬间，霍去病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但一股声音却打碎了这种幻觉。
  是之前那个声音：“怎么样？是不是伤已经好了？而且从没有像这样那么好过吧？”说完那声音桀桀阴笑起来，笑声响彻整个崖洞，在石壁间来回滚了一个圈，也在霍去病耳朵里滚了几回。这笑声里包含的喜悦，和恶作剧成功后般的那种喜悦，跃然耳上。
  阴笑声像一把锤，敲碎了萦绕在霍去病脑海里的那种感觉，包括死亡，也包括对着声音主人的那种好感。听着这难听刺耳的声音，他回过神来，才恍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猎物，被路上的各种美好的东西迷惑了，等掉进陷阱，回头看去，原来路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种幻象。
  他试图发出声音，发现能行，便怒道：“你骗我？你是故意骗我的？”
  “不不不，我没有骗你，我说的全是真话。”那声音回答。
  “真话？”听着这刺耳的声音，感受到里面深深的阴险，霍去病痛苦自责不已。
  “是啊，真话。”那声音一顿，似在想想怎么说：“在这里，我已经睡了十年，你也是这十年来，我见过的第一个活人。你杀掉的那些也的确是我的子孙，我辛辛苦苦培育了他们，想办法让他们壮大，还给它们都取了名字，这些名字我每个都能记住。你杀了它们，说实话，我很生气，但我一想，你会留下来陪我，我就很高兴了。而且它们的确活不了多久，因为没到晚上，我就要吃掉一部分。你知道吗，我吃掉他们的时候，都会喊一遍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会很高兴的回应我。”
  他砸吧嘴，继续说：“但你别怕，我不吃人，只有他们吃。我是想你留下来陪我，陪我说话，我很久没说话了。”说这番话时，他特意放低了声音，让听起来温柔一些。“真的……”可声音依旧阴惨残的。
  “你是个魔鬼！”霍去病的怒喝打断了他的话。
  “喔，你说对了，我是个鬼，但不是魔。记住，是鬼，不是魔。”说着，这声音里表现是明显的不屑，似为霍去病将他与魔放在一起，而很不高兴。但他越不高兴，霍去病却越开心。
  “不，你比不上魔，连他身上的一根毛都算不上。”霍去病又喊道。说实话，其实他不知道什么是鬼，什么是魔，他只知道魔兽，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该死，你这个卑微的魔种。我要你永远留下来陪我，永远走不出这崖洞，永远变成个僵尸，永远——”果然，霍去病激怒了他，这话撕破了他的伪装，他厉声狂叫起来，声音巨大，响彻洞内，将洞壁震得乱颤，碎石头到处翻滚，仿佛狂风暴雨袭来。
  霍去病不管这些，只有高兴，他越愤怒，他越高兴。
  蓦地，声音停了，就像旋转的飓风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度响起，已经恢复了平静，“壹，将他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