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杨氏见了关心道:“阿升，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不舒服了可一定要与阿娘说啊！”
  然后悄悄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你小姨夫前些天出门做生意赚了些银钱，这不，赶上姐姐生产特地请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接生婆，听说给京城的王爷将军贵人们的家眷都接生过呢。我与你小姨说，看在姐姐刚生了个白胖儿子，说不定能替你寻个好郎中看看，将你从小到大的毛病一整个除个净，快让阿娘看看哪里受伤了，乖～！”
  说完竟要伸手去扒他裤子，他这才慌忙打住他阿娘的继续联想，看着门外迫不及待拥挤的将一条巷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的老人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调笑着讨要喜糖，小小的脑袋只有阿娘扒他裤子时叫同村的人看了个正着的画面。
  长到八岁，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害羞。
  那些人就对着他指指点点的，问他怎么不哭呀？见他没反应，像是没听到，有人就扭头对旁边的人说诸如”那孩子咋不哭也不跑啊，咱们村别的这般大的孩子遇到被人当面扒裤子，就算是个混不吝的，也爱面子早恶狠狠把人赶跑了！”
  话落旁边的人立即接话:“谁说不是啊？我们家那混小子就把扒他裤子的孩子揍的哭爹喊娘呢……”
  话匣子就此打开了。
  “嘿，那你家小子够霸道的，我们家的就不行了，遇上这种事早就捂脸跑没影了……”
  说着说着话题又回到了他身上。
  “哎……这孩子咋没啥反应啊？”
  “谁说不是啊？他怎么跟个傻子似的发呆！”
  有闲汉撞了撞刚刚说话的人的胳膊。
  “咦，赵老二，你凭啥说人家好好的孩子是傻子？”
  “就是，二哥，你咋能随便说人是傻子？呐，你们看着吧，让他阿娘听见准扒了你的皮！”
  “瞎说啥？”
  那唤赵老二人不满的打断他们。
  “我没有胡说！我可是见过的！”
  见他们果然来了兴趣，便主动讲下去:“去年，在王坝村我就碰见一个，比他还大点，人家追着他打，用泥巴糊他脸，就是当着满村子的小媳妇闺女们被扒了裤子给人看，还笑呵呵的还发起了呆！唔，就像他这样……”
  更多的人听到这话，先是质疑，再得到第二个见识过的人的证实后，立马信了大半，指着他嬉笑议论。
  在他阿娘就要挽起袖子冲上去时，立马轰的笑骂着各自跑了。
  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哇……”
  这时屋里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
  哭声响亮，还没跑远，听到这哭声的先前对他指指点点的村人中有人说了句“你们听，这孩子哭的忒狠了，将来一定好养活，说不定也是个有福的人，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哭的越狠越招人喜欢，走，咱们瞧瞧去，也好沾点喜气。”
  大家纷纷叫着喊着“要去，要去”，然后干脆也不避着李杨氏，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大喜之日，又是为沾喜气凑人气来的，大家都不会互相为难找晦气，这是约定俗成的。
  他有些发蒙，目睹一群人呼啦啦走远，才不解的问阿娘他们说的什么意思，他对‘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印象最深，听了就记住了，因为他这个年纪对‘糖’啊，吃啊什么的有着天生盲目的喜爱，又因为他身边太多爱哭的孩子了，刚才他的小表弟就哭的很大声，这很是吸引他的注意。
  听着阿娘着重说明的‘孩子哭起来大人虽然也不耐烦，但那也是有生命活力的表现，能给大人带来希望与喜气。’
  他听后，愣了一会，然后若有所思。
  也是从那时，他知道了会哭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就像他，从一岁哭到八岁，但凡家里有的，要什么有什么，直到五弟出生。
  但直到今日，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不会哭的孩子多么令人害怕与……厌恶。
  他知道，从今以后，这个不会哭的小弟弟，不会再跟他与五弟分享阿爹阿娘的宠爱了。
  他浑身打了个寒颤，青涩的眉眼蕴藏着森森的惧意，想也不想，扭头冲出去，也不敢跑远，抱着双肩，靠在门侧，缩成一团，不一会传出低低的哭泣声。
  也是从这时，长到十二岁，第一次知道了害怕。
  “咚咚咚——”
  李顺灰溜溜的夺门而出，使劲吹着单薄的两片胡须，面带颓丧之色，活像别人强奸了他老婆似的。
  （要他自己说，还不如强奸了她老婆，至少这个儿子他可以大方不认！）
  如今……
  他又吹吹胡子，脑子里乱乱的想着要不要换个被他强奸了的别人的老婆当老婆……
  呸呸呸！
  他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口水，乍然有种吐出实质的感觉，舒爽了很多。
  啊，不过瘾，再吐几口。
  “呜呜呜……”
  他一惊，扭头一看，见自己的大儿子抱着膝盖正低头擦弄着什么。
  那模样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了羽翼的鸟儿，脆弱而又无助的舔舐着伤口。
  他面色绿了又黄黄了又红红了又绿，哪是一个好看了得？！
  他想也不想便粗鲁的用脚踢了踢大儿子，平日小打小闹就算了，怎的这样的日子……
  他想起方才在产房经历的，手掌隐隐有些泛疼，迫切想要与人干一架。
  或者……
  他看着正慢慢将头抬起来的大儿子……
  嘿嘿，撞到枪口上了，吃我一打吧！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
  大儿子慢慢抬起了头，他也看清了大儿子脸上的青白色秽物了，也避无可避的看了眼大儿子哭肿了的憨厚面庞。
  是的，憨厚！
  比他年轻时还憨！
  想到这，他气不打一处来，将他心底那一丝丝愧疚冲淡的无影无踪，低声斥骂:“哭哭哭，你阿娘还没死呢，就知道哭！”
  说完毫不留恋的就要摔门而出，有一丝微弱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一盆清凉的水，一下子浇灭了他心里的那点怒火与别扭:“阿爹，我……我怕阿娘……怕您伤心……”
  瞧瞧，这话说的，爹给九十分，演技实力派啊。
  还有十分，败给这一张恶心的脸。
  李顺一瞬间就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不知不觉成人精，国家欠你一奖状，上书:‘人精天成，朝野一日游，精神传百官’的感悟。
  当然他现在还看不出来。
  毕竟星星之火才冒了个头，还未达燎原的势头。
  这是他后来慢慢参悟过来的。
  他突的顿住步子，也不嫌脏，用袖子一把替他擦了眼泪唾液，声音温和哄劝:“阿爹不是故意的，你前些天不是说要一只长弓吗？走，与阿爹一道去刘老头家，爹替你好好选选。”
  ‘悲伤逆流成河’的李升还未来得及在心里为自己首试小捷的‘哭戏’小小的得意一番。
  “——呀——呀——”
  一阵急而短促的嘶哑凄厉的叫声打破了父子二人好不容易营造的‘温馨’氛围。
  他急忙抬头看去，乌压压一片，不知是什么。
  刚揉了揉眼睛看清是一群乌鸦，李顺早已手持棍棒，对着房顶上不住凄厉叫唤的乌鸦一番乱捅，胡乱驱赶着，口中大喝:“走～走～走……”
  到了后面竟急的哭出了声来。
  李升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紧紧攥着拳头，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一向五大三粗爱面子不拘小节的阿爹竟哭了？
  由于长年不哭，长长的哭腔拉起来竟险些盖过一群乌鸦来？
  就在这时，“哇……”的一声，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声如平地惊雷乍起。
  一向不爱哭的阿爹好不容易哭了，此时却又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得到了喜爱的玩具，破涕为笑。
  他抬头，房顶上的乌鸦散了。
  他知道，无论阿爹阿娘宠爱这个素未蒙面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小弟弟与否，这个家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也听人说过，血缘二字，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
  听人说的时候懵懵懂懂，很难理解，自己经历了才慢慢明白了些什么。
  看着哭笑不得如老小孩的阿爹支着耳朵去听阿娘长长的一声叹息，然后投入到自己亲手搭建的温柔的‘摇篮’中，乐此不疲。
  他突然有些明白什么意思了。
  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摆不脱这个小弟弟给他带来的，荣誉或噩运。
  他想，恐怕这个家也是。
  后来的一切，恰如其分的证实了他今日的感觉。或者说，推测。
  是的，他可以推测，这个家，荣于他身，毁于他身。
  那个道士，没有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