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杨氏年近四十，暗黄粗糙的皮囊下早已无年轻时的活泼轻快。
  她看着自己变形结茧、老态已现的双手，昔日女儿家引以为傲的纤细十指臃肿弯曲，其上满布陈年的烫刮针戳伤等。
  她偶尔会想起怀小儿子时满心欢喜的为他一件一件穿针引线缝制衣裳，小小的针儿仿佛有了分身般，密密麻麻争先恐后向她十指最脆弱的地方呐喊着一寸一寸驻守方寸之地。
  十指连心，钻心之痛。
  这些，她且一一忍下，再等等…再等等……
  只要等他来到自己温暖的怀中，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哪怕，天灾不断，乌鸦绕梁，面对村人的指指点点，哪怕是自家男人越来越臭的脸，她也能笑着对自己说再等等，这些只是巧合罢了。
  等儿子从她肚皮里出来，她会好好爱护他为他寻最好的先生，日后成就一番前程，好叫所有不怀好意的人高攀不起。
  她笑着摸着自己的肚子，笑着，笑着，小儿子出生了。
  产婆离去后，她捧着小小的一团，还未给他清理身体，她就在这般污秽逼仄的空间里虚弱的环抱着这个小生命。
  他，蕴藏了，她所有的期待。
  人世界最美好的时刻，莫过于此刻。
  她伸着粗糙宽大的手背轻轻的拍哄着他。哄了好一会，她突然愣住了。
  他哪里需要她哄？
  他分明安安静静的躺在自己怀中，努力将自己身子蜷成一团，好似无依的浮萍。
  她突然很想戳开那一层薄膜，叫他第一眼就能就只看得见自己。
  她摇头嗔笑自己的傻，眸光一转，见他似乎找到了温暖之源，分外吃力的蜷缩着向自己靠拢。
  她先是有些惊诧，继而有些激动的抱紧了他。
  仿佛抱紧了人世间最好的宝物。
  全然忘记，刚出生的婴孩，大多是在哭声中呱呱落地的。
  直到产婆走后，眼睁睁看着犹在一片腥秽里兀自犹豫将腿迈了又退回去退回去又迈进去的李顺，如此反复几次，十二岁的大儿子这才忍不住提醒他:“阿爹，你不是日日念叨着带把的弟弟吗？阿娘都生了，你咋不进去呀？”
  望着大儿子充满疑惑甚至隐隐有些期待的眼神，小脑袋晃啊晃的不住探头往里，瞅瞅他再瞅瞅里屋，一副想进却又不敢进的神情。
  他一瞬恍然，原来是在等着他先进呢。
  也是，他好歹是一家之主。
  他突然有些看不起自己那点针眼似的小心思，不就是个带把的吗？再丑再怎样还能弱了赔钱的丫头去了？！
  想到这，他挺起胸膛趾高气昂的迈步进去，一瞬间似乎脊梁骨也硬起来了。
  在门口如蚂蚁打转的李升，一家之主李顺的大儿子，这时刚好在门口听了个墙角跟:“不像话，你瞅瞅，也不知道给儿子清理一下身子！”
  之后又嘟嘟囔囔了一番，他没注意听。
  他的注意力全在第一句，听到‘儿子’两个字，他眼睛一亮。
  少年青涩的面庞上流露出还未在俗世滚打不谙世事的迷茫，他睁着澄澈的大眼，里面流光涌动，煞是动人，高兴的手舞足蹈:“弟弟，是个弟弟，终于又有人要陪我玩了，太好了！哈哈哈……”
  李升这时便想着要不要现在进去看下小弟弟，冷不丁听到数下拍打的声音，还没等他一探究竟，又是数下拍打，且一阵急过一阵。
  他突的停住步子，透过半掩的门帘，看见阿爹正抱着浑身血污的弟弟，大掌用力的拍着他的屁股。
  阿爹黄褐色的糙皮上两嘬胡子吹来吹去的，眼睛瞪的仿佛下一瞬就要夺眶而出。
  阿娘撑着虚弱的身子就要去抱弟弟一边又与阿爹对骂，中间断断续续的喝声、咒骂声、东西摔打的碎裂声等等不绝于耳。
  他还在奇怪昔日温婉柔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阿娘怎的性情大变，敢与一家之主的阿爹争吵了？
  哪怕阿爹在外窝囊一些，在家里却是说一不二的，更别说忤逆对骂了？
  他没等他留给自己时间去思考自己的疑惑，却又被另一桩更加奇怪的事情吓到了。
  无论爹娘如何争吵喝骂，甚至阿爹重重的拍打，小小的里屋始终听不到第三个声音。
  他刚出生的小弟弟不会哭不会笑？
  呸呸，哪有小孩子刚生下来就笑的，那还不吓死个人咧？！
  可是……
  不会哭？！
  他陡然吓出了一层冷汗，大冬天的，他直直看着光着身子浑身血污屁股红红的正蜷着小小的身子不顾阿爹的厌恶毒打努力向阿爹怀里拱的小弟弟。
  他长到十二岁了，也见过不少刚出生的小孩，哪一个不是哭着被大人们抱在怀里千哄万哄的？
  还记得九岁时，村里的一个老接生阿婆跟他的一段对话:“阿婆，刚出生的小孩子都会哭吗？我刚生下来也像他一样哭吗？”
  给人接生无数，在大大小小污秽的产房里待过的接生婆子拢了拢凌乱发白的鬓角，笑骂道:“傻孩子，阿婆我给人接生无数，从没见过哪个小孩不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看你这么顽皮，小时候准是没少哭鼻子！没得不叫你阿娘操心的！”
  他稚嫩的小脸上，滑腻的小舌有些调皮的伸卷了下，又问出了一个了不得的问题:“那，有不哭的小孩吗？”
  老接生婆先是好笑，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皮娃子，以为见过几个小婴孩，却来问她这个经验丰富的接生产婆:你有见过不哭的小孩吗？
  但她却没有生气，反而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很认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或许有吧，或许别的接生婆有遇到过。但阿婆曾跟交好的老姐妹问过，那些婴孩大多被大人屁股上打两下就响亮的哭了起来。想必你家里也有兄弟姐妹，也该知道婴孩的身体最是脆弱，动辄就哭，无论何时何地大人们总要下了脸面去哄的，这还只是开始，最难的在后边呢，要知道婴孩哭起来可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还要震慑八方呢！不信的话，你自管回家问你阿娘去！”
  老接生婆说完净了手，瘦弱小巧的双手捧了塞的满满的红包纸，笑容可掬的出了门去越走越远。
  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见她，他听见有人高声叫他，话语里满是喜悦:“阿升，姐姐刚生了儿子，姐夫正在西屋整理喜糖，知道你最爱徐记铺子的糕糖，你小姨夫都替你留着呢，你还不快去，讨个彩头！”
  他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