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无冕将军(一)
作者:
我有嘉客 更新:2021-05-23 04:13 字数:3252
李二狗生于漫雪飞舞的严冬,他阿娘怀他时,家里兄弟姐妹能排成一队唢呐团,从一排到十,只有老大和老五是男娃娃。
因此他阿娘也没少被他阿爹数落。
他阿爹原话是:“母猪似的,就知道生,也不管好歹,尽生些赔钱货,糟蹋粮食!”
诸如此类,他阿娘每生一个女娃,他阿爹就要拿这事说到下一个女娃出生。
数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
他阿娘本家姓杨,年轻时也是邻村的村花。
他阿爹追他阿娘的时候没少献殷勤,憨厚的脸上能笑出菊花来。
日日操持家务,如今人老珠黄,背也弯了,沦为生育机器不说,还要日日受埋汰,这是谁家的理?
于是他那温柔贤惠的阿娘不干了,赌气说什么一定再生个带把的,看他阿爹以后还说她不是不?以后说什么也要听她的!
他阿娘怀上他时,他阿爹倒是收敛了些许。
皱出了菊花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但凡家里有的俱都紧着他阿娘,他阿娘着实心情愉悦了那么几日。
然而,生了儿子踩了丈夫当家做主走上人生巅峰的滋润日子还没开始,已宣告结束。
无他,因为四点,这四点可以ko掉以往生活中譬如吃了狗屎吞了苍蝇种种不顺,稳居榜首,成为她人生的一段传奇。
传奇一,遭灾。
他阿娘怀他没仨月,十里八村先是大旱后又历经蝗灾,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井水都险些干涸。
有的人家甚至每次用水都要到村长家新垦的水井交了铜板排队买水。
这般境况下,哪怕是身为金贵的孕妇,他娘日子也过得很不顺。
怀孕的时候营养没跟上,这生孩子的时候就显出不同来了。
李二狗出生的时候天边飞来了一群乌鸦。
绕着他家房顶“呀——呀——”的叫个不停。
李二狗愣是没哭出声来,这一下就把一家人吓得不行,这莫不是招了鬼了?
房顶上的乌鸦又嘶哑凄厉的叫唤个不停。
可把一家人唬的,一把拍在了李二狗屁股上。
李二狗‘哇’的大哭起来,哭声嘹亮震的一群乌鸦心情奔溃的各自逃命去了。
李二狗给自己开了个不好的头,当然还有过程。
传奇二,从‘宝’变‘狗’。
李二狗原来有个好听的名,他阿爹嫌他阿娘虽然生了个带把的了,却没把控好质量这关。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给自己开了个霉运,生下来后,说话、走路、行为习惯都跟别的小孩不一样,或者说迟钝。
别的小孩早的有一岁就会走路的,晚的两三岁也会走了,就这还要被人指着说晚熟。
晚熟是啥?
不就是比别人傻呗!
他可倒好,五岁才会走路,七岁才能完整的说全话。
他阿爹一气之下,把‘宝’改成了‘狗’说啥贱名好养活。
并且在他阿爹刻意宣扬下,整得全村皆知。
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儿子……
他阿娘险些没被他逼疯,日日磋磨,成功从一代良妇被逼成了泼妇。
谁要是在她跟前提及小儿子,她准能找准点痛痛快快的给人来一口。
尤其小儿子一犯了蠢事回来,一言不合,打!打!打!一言再不合,滚!滚!滚!
传奇三,反常的实诚。
李二狗不会说假话。
例如,有次他阿娘做了一些好吃的招待由阿娘陪着来家中相看的女娃,却被两个哥哥并一个姐姐偷偷吃光了。
为什么说是一个姐姐呢?
三个姐姐是伺候三个妹妹的呀,伺候完了自然拍屁股走人呀。
至于还有两个姐姐,没睡醒呀。
他阿娘关了厨房木板门,操着杀猪似的嗓音手持拨柴棍,从大到小挨个打了遍。
三人单薄的夏衣上糊上一层黑灰。
他大哥五哥小姐姐下意识捂手去挡,一边哭哭啼啼的说没有做过,一边伸手抹眼泪。结果个个跟小花猫似的。
只有李二狗傻乎乎的站那儿任他阿娘打。
他阿娘可不会觉得他听话,哥哥姐姐都哭,你个小屁孩怎么这么不合群啊?
没听说过吗?
反常极妖,妖是啥?
那是不正常,给你屁股上打一巴掌你疼不疼?
疼你咋不哭呀?
哦,你是大人你不怕疼。
那这一个二十岁的大孩子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阿爹喊阿娘了?
他阿娘这时想起了怀他以来的种种憋屈,越想越委屈。
暗黄脸面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姣好面容。思及此,先是脸色涨红的挤出几滴泪水,眼泪还没在眼眶里打转就被她及时仰天逼回去。
再回过神来,她的眼眸里酝酿了汹涌的怒气。
一把拎起李二狗,举起拨柴棍毫无章法的一通狠打。
从牙缝里咬出恶意森森:“就你最不省心,说,是不是你偷吃的!”
见小儿子只是一个劲的木讷的摇头,等了半天连他半个字一个眼神都没等来,只愣愣的盯着地面发呆。
立马气的七窍生烟,虎躯一震把目标对准两儿一女:
“你们说,是你们干的还是二狗干的?让老娘知道了一定好好招呼他,都不说是吧?我先挨个好好伺候你们一顿!快说!”
这般恶意森森比赤裸裸的威胁还可怕啊,意料之中得到的回答那必须是:“阿娘,我看见了,是二狗偷吃的,娘,我也看见了。”
犹在抹眼泪的小妹被两个哥哥一左一右的扯了扯袖子。
暗含警告与诱哄的眼神让她发怵的抖了抖中彩的屁屁,抽吸着鼻涕小声说道:“是……是弟弟!”
说完立马低下头去,原地揉屁屁。
他阿娘一听,得,老娘没冤枉你吧?!
她也不矜持了,扔了棍子,脱了鞋扒了李二狗的裤子眼看一下子就要给他的屁股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嘭嘭嘭——”
一阵短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如魔音般搅扰着李杨氏的耳膜。
她扯着嗓子大吼道:“谁啊?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娘也不能放过你这个小畜生!”
李二狗木讷的眼神里倏地闪过了一丝疑惑,但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木讷无神的状态。
他阿娘兄长姐姐们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他们俱都追随着他们阿娘的动作,见他们阿娘一手死死抓着破鞋一只腿翘起一蹦一蹦的去开门然后……
然后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不对,确切的说,大人对大人,小孩对小孩。
面面相觑相顾无言,一时有种诡异的寂静。
直到孙杨氏望着‘金鸡独立’还是个穿了鞋的金鸡。
啊呸,是李杨氏勾着脚拿着破鞋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正对着门外的自己与女儿,神情极其不善。
孙杨氏略显尴尬的开口,将惊讶不已的女儿推出去当挡箭牌。
结结巴巴道:“你~许久不来,……我……我…我家丫头……想…想问…问……问你……你们家茅房在何处?”很难得的最后一句如此清晰。
被自家亲娘分分钟推出来的‘我家丫头’:“……”
还未待早已惊慌失措面色泛红的李杨氏开口说些什么,‘某家丫头’突然感到耳膜一阵震荡,扭头一看,正是她家五音不全嗓门忒大竖眉冷脸的阿娘:“堂妹,他不会就是我们家娟姐儿要相看的吧?!”
话头带了点颤音,仿佛有点接受不了。
娟姐儿诧异于她阿娘的不可置信,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唬的她一下子瘫软在地开始躺尸,强烈抗议:“阿娘,亲娘哎,就算你再拿嫁不出去这套唬我,哪怕是嫁给王瘸子,我也不要嫁给他啊!阿娘,他是个傻子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而且……而且他比弟弟还小,阿娘……”
孙杨氏被娟姐儿一番话惊的脸白如纸,一手捂着娟姐儿的嘴将她拉起。
忆起自家堂妹竟想寻个傻子给她相看,一个好脸色也不给,拐弯抹角骂了一句:“堂妹,不是我说,你这破旧屋子太小,容不下我们母女俩,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主人挽留送客,屁股后面有洪水猛兽般火急火燎的夺门而出。
片刻,李杨氏怔怔望着迎风哐当作响的门板,彻底风中凌乱……
等回过神来,她才有些懊悔的当着四个孩子的面实在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千不该万不该,没事跟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姐说什么,自家要给他们家相看的小子在一众兄弟姐妹中最是整洁干净,从小便不会像别的孩子整日把脸涂的花猫似的。
还说什么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看着跟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似的,就是有点憨直寡言。
她有些后知后觉的看过去。
站的笔直沉默是金的老大、杵在那儿端正专注的小儿子,突然有些脊背发寒。
回味过来,方觉得自己到底犯了怎样一个错误。
憨直寡言、木讷呆板,某种程度上,谁说不是一个人?
而她,从始至终,都未曾吐露要给哪个儿子相看女儿家。
她的这点小心思,如今一看,真是蠢到家了。
再说了,哪怕就是她言明要给自己的大儿子相亲,家里有这么个傻儿子,还好巧不巧的出现在这种场合,躲都还来不及呢,偏偏她还上赶着给人送人头?
就算堂姐要以此为由,提前结束这场相亲会,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望着低垂着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儿子,她突然一个激灵,有些惊恐的发现——
这一切,是不是跟他有关?!
他的小儿子——
她的一切恐惧之源。
细思恐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