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一棺椁旁密密麻麻或站或跪围满了人。
  哭声起起伏伏，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压抑着低哭，有的俯下身子掩尽悲伤，有的声嘶力竭嗓子哑了，有的泪流满面，有的哭声震天君不见眼泪在何方。
  有一团紫气四处飘荡，它所过之处似爱人间轻轻的抚摸又似无声的控诉。
  一阵阴风穿堂而过，有一身子伏在地上头颅低垂与地面相贴的壮硕男子身子抖了抖。
  他旁边跪了个小儿，七八岁的样子。正被一妇人压着背弯了腰耷拉着脑袋，嘴里窸窸窣窣的咀嚼着什么，但很快被哭声掩盖。
  妇人的身影有些孱弱，阴风拂过，一度摇摇欲坠。
  鬓角微白的老翁老妪相互搀扶着坐在堂中央，看着一众儿孙乌泱泱跪了一地，神情麻木。
  它‘身影’一晃，竟似要随风飘散，最后‘身影’停在棺椁上方，有些好奇的看着那个低垂着头的小儿，不知……
  他在干嘛呢？
  它想怜爱的抚摸他。
  一如曾经在他每次闯祸时安抚他替他挨打。
  它伸出了‘手’从他低垂着的头颅一把穿过。
  它有些懊恼的看着自己的‘手’，这才忆起，它已经死了。
  只是，人死了不是应该入地府吗？
  它这般罪孽深重的人不是该下地狱吗？
  阿娘说了，杀人是要入阿鼻地狱日日受酷刑的。
  它不仅杀了人，还杀了很多人，岂不是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阿娘她……会不会不肯认它了？
  它看了眼高坐上首的老妇人，黯然的垂下了头。
  想要最后看一眼‘自己’的遗容。
  它打棺椁上飘过，它贴的有些近，生怕看的不清楚。
  然而，它还是看清楚了。
  一身干净的灰色棉衣棉裤，头戴挽边黑帽，帽顶缝疙瘩，破旧棉鞋几颗脚趾裸露在外，棉衣棉裤不是黑色的，也不是全新的，它记得这是…
  大哥年节时从不离身的装束，是一大家子人最体面的一身，就连阿爹阿娘……都不舍得穿。
  它看了眼骨瘦如柴衣着单薄的两位老人，有些不忍相看。
  再去看身为尸体的‘自己’，厚厚棉衣包裹下累累伤痕不再，脸上却多了数道深浅长度不一的伤疤，有的从额头直到下巴，有的深如指头粗细，有的暗淡，有的则是死前不久留下的疮疤。
  足有六七分像，它点头。
  然而看到或真心或做作哭灵的人们，它竟有些欲哭无泪，心头也有些不适，忙东摇西晃的撞向棺材板，棺椁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阵眩晕感袭来，乌泱泱的人群四散而开。
  众人一时你推我搡起来。
  有的直接滚爬起来，燃着纸钱的炭盆火纸簇簇滚落各处，有的滚到帘幔处，火苗遇风即燃。
  一时间竟无人顾及。
  火苗簇簇燃着。
  两位老人率先反应过来，忙手忙脚乱的指挥人救火。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众人俱都害怕的看着眼前的一团紫气。
  原先被压着跪下的小儿被妇人瘦弱的手肘一钳，嘴里咀嚼的吃食掉了下来，嘴角流出混有肉渣的长长的口水。
  那团紫气正好看到被小儿吐掉残留些许肉沫的鸡腿骨头。
  愣了愣，想要上去给他擦擦。
  那小儿看到离他愈来愈近的紫气，‘哇’的一声哭了。
  声音响亮，竟不弱刚才灵堂哭的最大声的那人——他阿爹。
  小儿边哭边抱紧了瘦弱的妇人，一头扎入妇人胸口，涕泪横流，话都忘记说了。
  妇人不知是被怀中小儿吓到了还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紫气惊到了，抱着怀中小儿踉踉跄跄的走到公婆旁边，表情一滞，竟是他吗？
  她紧张的险些提不上气。
  他…是来带走她宝贝儿子的吗？
  他不是最疼爱自己的儿子吗？
  应该不会……不会的，她倏地想起来什么，最爱……不行！
  她紧紧的箍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脸色发青，指节泛白。
  这般力道下，小儿比刚才哭的更凶猛了，口中叫着:“阿娘，疼……疼”，一边狠狠捶打着妇人想要下来。
  那团紫气停住，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这样怕自己？它什么也没有做呢。
  它只是…想关心他们……而已。
  它有些疑惑的想要再上前。
  那壮硕高大的大哥却使了一把大力，将孩子抢过狠狠揉在怀中。瞥见那紫团继续上前，慌得扯过妇人，哆哆嗦嗦的命令道:“你去挡着，我保护淳哥儿，快去呀！”
  男人说着便拖着妇人在前面，闭着眼睛绷紧肌肉，眼看就要越过紫团，紫团却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它有些笨拙的想要伸手接过大哥手里的淳哥儿。
  男人吓得嘴唇瑟瑟抖，膝盖一弯，抱着淳哥儿屁股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溅起一层灰尘，手臂却始终牢牢箍着淳哥儿，却全然不管被抛在旁边呆呆的妇人，撑着手肘身子一点一点的想要往后挪动。
  两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此时表情有些龟裂。
  布满皱纹的黄皮上现出一丝惊惧惶惶，义无反顾的挡在儿子孙子之前，形成一层薄薄的蝉翼包围圈。
  见此情形，一旁状若木桩的妇人，顾不得伤心，额上早已沁出了一层汗，一颗心始终吊着，生怕男人怀中的淳哥儿出点什么。
  她用指甲狠狠刮了刮手心，发狠似得要去抢男人怀中的孩子。
  然而还没近身，男人猛的反应过来，想也不想一脚踢到妇人肚子上。
  妇人被踢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没从不久前的遭遇中回神，肚子已狠狠挨了一脚。
  一时觉得肚子翻绞难耐，浑身痉挛，喉头一股咸腥涌动。
  嘴唇轻轻阖动，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下体涌入一股热流，彻底晕死过去了。
  众人表情惊骇的看着眼前一幕，看看妇人身下一摊血水，再看看吓傻的男人，扭头瞥见那团紫气漂浮着散开。
  有的惊在原地，有的互相推诿，有的直接眼白一翻昏了过去。
  总之就是没有人上前帮忙，看看这个可怜的女人死了没。
  望着在场众人的行为，两位在儿媳妇被儿子推出去当挡箭牌时都不曾波动的老人吓得魂都没了。
  两人忙上前去，先看了看妇人躺着的地方，下身竟有一摊血水！
  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
  老汉用手中的拐杖轻轻捶打了下儿媳妇，没反应，又慌忙推了老妇人一把，口气生硬道:“你去看看还活着吗？”
  老妇人赶忙上前仔细查看，手指横在鼻孔前，半晌才哑着嗓音，声音似乎都飘了起来，断断续续道:“没……没…气了。”
  老妇人一下子没了支撑般摊坐地上，哭嚎着道:“哎呦，作孽呦，我的宝贝孙子，你死的太冤了呦……！”边哭边死命捶打着地上妇人的尸体，竟是埋怨她没本事护住自个儿的孙子。
  犹嫌不够，也不怕晦气了，还对着妇人尸体大腿狠狠拧着，一旁老汉颇有些气急败坏。
  他像一个大家长一样用老胳膊老腿抢回了自己的孙子。
  平时烟草磕多了的粗嘎嗓子此刻多了些威严的浑厚，厉声呵斥道:“孽畜！混账！不孝子！我跟你娘真是白疼你了，玉娘肚子里有我们李家的种，你就算再不喜欢她，也得等她下了肚子里的种再说，我跟你娘会为你再娶一门亲的，你就这么狠心，万一她肚子里是个带把的呢？你这是要断了我们李家的香火，我今天不打死你对不起我那没出生的孙儿！”说完举起拐杖就去招呼。
  哭嚎不已的老妇人看见自家老伴举起的黄杨木拐杖，吓得连忙上前一把抢过护在怀里。
  然后也不搭理地上嗷嗷求饶的大儿子，不满的冲着老伴控诉:“老混蛋，老大媳妇一看就是不中用的，要我看生了娃娃也跟没生一样，没得随了小儿子，拖累一家人，还不如死了，不过，那小子还是傻人有傻福的，老身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拐杖，这么多的钱财，你可别断了我们家的财路！让开！”
  她干脆也不哭嚎了，捧着拐杖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衣衫破旧身形消瘦，冷风一吹，浑身一颤，捂着个拐杖好似捂着个火炉，很快拐入里屋，去守着自己的‘钱财’去了。
  老汉呆了呆，然后扯开了嗓子骂骂咧咧:“子不孝母不慈，小儿子还是个傻子，这个家迟早要完！”
  他抚着险些跳出的胸腔，出气多进气少，气的跺了跺拐杖，这才发现，手里哪里还有拐杖？吹了一口灰白的胡子，追寻老伴的脚步而去。
  那团紫气，或者说，李二狗，有些痛苦的抱着脑袋。
  是的，他现在已成了一个魂魄。
  一个可以杀人无形的鬼魂了。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神思清明。
  曾经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真真假假一瞬间似都清晰起来。
  他有些开心，又有些难过，还有些莫名悲伤的情绪，悲伤吗？
  那是什么？
  他忽然脑子里涌入了一大段记忆。
  这些记忆都是他曾经经历的。
  然而，此刻又有了新的解读。
  他想，他明白了。
  他突然如一阵风般蹿进对着大嫂遗体干嚎无泪的大哥身体中穿过，壮硕男子扑通一声倒下。
  他没有大哥！
  他突然有些报复后的痛快。
  最后瞥了眼倒在血泊中的女人，他听到了这个笨女人嘴唇阖动间最动听的语言:“不要伤害他。”
  是啊，他突然有些明白，这世上最好的爱从来不是‘我爱你，我想你’。
  从始至终，不过一句:“不要伤害他。”
  他有些哭笑不得，伸出手笨拙的想要把她抱起来，然而终还是不能。
  他怔怔的看着自己虚虚环着的手臂，突然间心空空的。
  也许……这就是悲伤吗？
  他想痛苦嘶吼。
  却发现张出的口从后往前带出一阵一阵的冷风。
  然而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于是他咧嘴看向仍保持死前干嚎却看不到一丝丝泪意的男人。
  赫然发现，心窍已开。
  耳边响起了慌张的大叫伴有苍弱之人撕心裂肺的嘶吼，以及乱乱的叫喊嘈杂。
  嘶吼吗？
  他笑了。
  他故意隐了形态，却最终只有一个与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大嫂一眼认出了他？
  呵呵……
  天大地大，他突然有些茫然无措起来，他又该去哪里呢？
  迷茫间，他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是谁呢？
  是什么东西呢？
  这世上有什么人或东西会让他感到熟悉，心生向往呢？
  他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