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宝簪台上,庸王心思
作者:
伊栖桐 更新:2021-05-23 02:00 字数:5538
莫山温泉山庄瑾瑜殿宝簪台上,入夜的风灯盏盏晕黄,廊下的铜铃铛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四周一片寂静,这种寂静中又透着极不寻常的气息,仿佛是干戈之后的战场,硝烟未尽、尸横遍野,又似狂风暴雨后的花圃,风骤停,落红纷乱……
青石台阶尽头,三个彩衣宫娥安静地守在宝簪台下,偶尔抬头望两眼那台上的轩窗。
“司舞阿姊,那位……今日当不会再发作了吧?”一个年龄小的宫娥忍不住开口问身旁的司舞。
司舞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宝簪台上,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声:“但愿吧!”
“容家女公子毒发的样子真是吓死人了,你说王主不会有事吧?”小宫娥又问。虽未亲眼见着容女公子毒发的样子,不过每每毒发,宝簪台上必是一番惊天动地,王主也已守了容家女公子三天三夜。而这三个伺候的婢女之中,也只有司舞一人被允许进入那间屋子侍奉。
此时,这个话题似乎引起了大家的共鸣,都将目光投向了司舞,似在等待回答。
“王主是何人?天下再难的毒也难不倒我家王主!”司舞虽如此说,心下却仍是一紧。
容家女公子身中之毒极为霸道,这几日里是怎么过来的,别人不知,司舞可是亲眼所见。想起那日她送换洗的衣物进去,亲眼见着容家女公子披散着头发、双目赤红、一头撞向床柱的样子。那是什么样的痛苦能让人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就在容家女公子的头即将撞上床柱的一瞬被自家王主硬生生地拽了回来,紧紧地按在怀中,不许她自伤。
“握瑜……你放了我吧……再这样下去,我活不成,你也活不成了……”容玉泣不成声,一心求死。
刘庸却半分也不肯松开抱住她的手臂,声音因为连日来不曾休息而过度沙哑,语气却仍是轻柔地像是哄稚儿一般:“雁归,你不会死,我也会活着!我会陪着你,熬过这噬心之痛!”
“我不是雁归!”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容玉,只见她突然发了狠似地要挣开刘庸的束缚,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是雁归……我要回去……你放我回去!我不要在这里……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她抬起头,透过披散着遮挡在眼前的头发的缝隙,可怜巴巴地望着刘庸,眼里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汩汩地往外流,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乞求:“握瑜,我不是你口中的雁归,从来都不是……我是容蓉,别时容易见时难的‘容’,芙蓉心上三更露的‘蓉’……我不是我……不……我不是现在的我……而是另一个我……所以也不是你说的雁归……我是个本来就不该来这里的人……”一番话容玉说得语无伦次,可是她越是着急,说出来的话就越是混乱,让人听不明白。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了。是啊,即使说的清楚,谁又会相信呢?谁会相信她是带着两千年以后记忆的人?想到此处,容玉更是心中悲痛……身上的痛连着心上的痛……眼中的泪水越发地没了管束,倾泻而下,伴着哭声,悲痛而绝望……
刘庸抱住她的胳膊越发地收紧了,疲惫地眼底一圈乌青,眸中却掀起似乎能毁天灭地的惊涛骇浪,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恐慌,一字一句地咀嚼着容玉的话:“别时容易见时难……芙蓉心上三更露……”眸底一闪,默了默,眼神中又恢复了平静:“容蓉也好,雁归也罢,你只是你!我必不放开……”
隔着凌乱的发丝,容玉的眼中闪过片刻的惊惧,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从刘庸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待再要细看,却随即被心上骤然而来新一轮疼痛给淹没了:“痛……我好痛……握瑜……南清王……求你放开我……求你……让我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看着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的人儿,刘庸只觉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恨不能替她受了这噬心之毒。容玉见他丝毫不肯松手,竟发了狠,使出浑身力气冲出了他的怀抱,直直儿扑向桌前的青铜双耳花鸟熏炉。待刘庸再次将她带回怀中之时,她的额头已经多了一个血口子,鲜红的血在她光洁的额头蜿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子,顺着面颊一直往下流淌。而此时的她却笑了:“连死都这么难!”说着一把抓住刘庸环住自己的的一只胳膊,张口便发了狠地咬下去,一边咬还一边拿眼睛挑衅地瞪着面前的男子,那神情好似在说:你若再不放开,我便废了你这条胳膊!
一旁的司舞吓得定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瞧着这诡异的一幕。是的,诡异!容家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公子如今像个疯子一般发了狠地咬住自家王主的胳膊,司舞似乎都能听见她牙齿和皮肉摩擦的声音。可是自家王主非但不躲不避,还笑意缱绻地望着那个咬住他的疯子,似乎那被咬着的不是他自己的皮肉,除了眉心在容家女公子刚咬住他的一刹那微微隆起之外,便一直是轻笑着看着她,便如同看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不知为何,司舞忽然想起当初南宫夫人来瑾瑜殿接容家女公子回去时,王主曾问过南宫夫人:“夫人心中可有重于性命之人?”当时南宫夫人是如何答的司舞不记得了,但是她记得王主说:“本王有!”
而此时,司舞心中有种错觉,莫非这容家女公子便是王主心中重于性命之人?
许是刘庸的反应太过出人意料,许是容玉咬得累了,亦或是先前喝下的药缓解了疼痛,过了许久,她终于缓缓松开了口。刚一松开,刘庸不禁“嘶”了一声,先前不觉,此时方感疼痛钻心,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有一小块皮肉摇摇欲坠,可见容玉当真是使了浑身的劲儿,癫狂之下的人本就力气大于常人,她又是使了全力……可目光在触及容玉满是鲜血的嘴唇时,刘庸还是深深地蹙了眉头,虽然他知道那是自己手臂上的血,可是心下仍是一阵钝痛。
“若能替你受这噬心之痛我早便替你去受了!”刘庸腾出一只手,用略显粗粝的指腹一点一点地擦去容玉唇上的血迹:“能用的法子我也都用了,只要熬过了这痛……”
“只要熬过去?”被疼痛折磨地早已疲惫不安的容玉眼中闪过一瞬希冀,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直是金尊玉贵地娇养在世家门庭里,何曾受过这般痛苦。便是前世她也未曾活过二十岁,那世界也不曾让她有过这般加诸于身体之上的剜心之痛。
她一个半大的孩子能忍到现在已非易事,这一点刘庸深知,他像是哄着孩子一般轻哄着她“只要熬过去,便不会再痛了!”
“你骗人,你昨日也这么说,前日里也这么说,可我不还是日日痛不欲生?”容玉一听刘庸之言,心中火气更甚,一把便要将刘庸推开。可这次刘庸早有防备,任她如何作乱,他只牢牢抱住她,不动分毫。
良久,见她力气用尽,不再反抗,他才轻叹了一口:“伤在你身,痛在我心!我与你许下白头之约,又怎会失信于你?你尚不曾嫁我为妃,便要食言吗?”
“我后悔了!”看着刘庸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哄着自己,容玉只觉刚刚发作过的噬心之痛的心上拂过一阵烦闷。对于刘庸,她突然有些看不懂了,越是靠近越是看不清楚,他时而伤感、时而孤高、时而疏离、时而情深,让人捉摸不透,仿佛与他隔着千万年的时空一般、虚无得不真实。
“你说什么?”刘庸眸中一黯,有冰寒之气盈出。
“我不应与你私定终身!竟让你有了囚我在此的借口,原当你温良恭俭,如今方知你自私霸道。所以我后悔了!”
“如果你说的自私霸道是我不准你寻死,那我会一直霸道下去!便是你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从不轻易许诺于人,一旦许诺,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也要守诺!”
“生生世世?”容玉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嗤笑着反问:“你以为自己是神仙!那我问你,你记得你前世、前前世、前前前前世吗?你前世今生许过多少诺言你记得吗?”看着刘庸晦涩不明的眸子,容玉继续道:“既然不记得,又说什么生生世世?还真当我是三岁稚儿?”
“前世今生”刘庸默了良久,就在容玉以为他无言以对之时,才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低喃之音:“我只许过两个诺言!”
“你说什么?”容玉蓦然瞪大了双眼,惊异之色溢于言表。
“一是娶你为妃”刘庸默了默,声音缥缈地仿佛来自天外:“另一个便是……断尽轮回、只求一世!”
不等容玉反应他方才说了什么,刘庸面色一顿,话音一转,继续道:“你祖父正在南宫山为你配药,你的母亲为了你最后一次动用七大隐世世家。你虽年幼,但生在南宫世家这样的门庭里,本就不同于寻常的女子,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七大隐世世家虽不是南宫夫人手上最后的棋,但却也是当年那人留给她的举足轻重的保命符。她为了救你,而动用了这张保命符,她如此相护,你若还执意轻生,又置她于何地?”
“阿母!”容玉喃喃出声,她又焉能不知,七大隐世世家当年出山,效忠的是梁孝王,梁王死后,七大隐世世家便再度归隐。四年前那次千里护送本已是仁至义尽,此番再次出动,怕当真是偿还最后的主仆情分了。七大隐世世家当年效忠的也只是梁孝王,而非南宫夫人,南宫夫人能请动她们,定是与当年梁孝王的托付有关系。梁王去世多年,世事早已不若当初。这世间,有些情分是天长地久,还有一些情分便如那灯芯,用过之后便是灰烬,再不复燃。
见她如此,刘庸知她不会再寻短见,也知道先前的药起了效果,她暂时不会太痛,于是缓缓松开了胳膊,此时才发现,她的衣衫早已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而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回头准备叫人送衣衫进来,便瞧见司舞捧着衣衫站在角落里。见他看过来的眼神如常,司舞轻轻松了一口,敛眉颔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送了中衣过来,只听见刘庸淡淡地吩咐:“为女公子沐浴更衣吧!”
“诺!”司舞应声,并不问是否再叫人进来伺候他沐浴梳洗,处理伤口。前几日,刘庸都是自己在隔间的屋子里随意梳洗、换衣,若是受了伤,也都自己处理,连丹砂都不曾被允许进来服侍。
容玉被司舞小心翼翼地扶起,走向里间连通的浴房,里面有天然的温泉池。
待容玉沐浴出来之时,刘庸早已换好了衣衫,银制的蝴蝶面具在暖黄的灯光里泛着柔和的光芒。一身玄色长袍,袖口有金线绣制的木槿花纹,看见容玉出来,他拿着素白的巾帕走来,广袖浮动间,那金色的木槿花像是层层叠叠此地开放,煞是好看。若不是那过分苍白的嘴唇,丝毫想象不出来他先前的疲惫之态。
刘庸甚少穿着玄色,他似乎更偏爱月白。算起来这似乎是容玉第一次见他穿玄色衣衫,竟然没有一丝违和。不知为何,容玉脑中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南越姬相!在她对姬蕴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总是一身玄衣,或许唯有那样浓重的颜色才能称得上他年少拜相的稳重吧!对了,容玉忽而想起当初星月斋上与那墨袍卿相高台对弈之时,他仿佛着的是素白衣衫。
见她盯着自己出神,刘庸轻咳了一声。
容玉这才回神,目光也不觉顺着刘庸宽大的广袖落在她先前咬过的那只胳膊上……这时,刘庸已经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将她带到梳妆台前坐下,用手上的素白巾帕轻轻笼住她那一头湿漉的青丝,缓缓地擦、而后轻轻地绞。司舞立刻便极为熟练地从先前拿进来的托盘里取来新的巾帕,等到刘庸手中的巾帕浸湿了,便立刻接过来,再递过去新的,如此单调地反复着同样的动作,刘庸却并没有半分不悦。屋内灯火温暖,满室静谧,唯有刘庸动作间衣袍偶尔与容玉的衣衫相触发出的极为细微的声响……
司舞站在一旁,看这两人,竟像是相处多年的寻常夫妻。妻子沐浴之后,湿气未干,丈夫怕她沾染了寒气,亲自为她擦拭头发。
在刘庸手臂轻抬起落的瞬间,容玉从面前的铜镜里瞧见了广袖之下露出的一截被缠绕的白色布条,看来他的伤口应是处理好了。如此想着,心里到底是过意不去,可一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听她问道:“你……手臂上的伤……可严重?”
“无碍!”刘庸手上一顿,随即继续为她擦着头发,极为认真。
“抱歉!”容玉终是道。
“抱歉什么?”刘庸语气如常:“是抱歉你说的那些要毁诺的混账话,还是为了我被你咬的那一口?”
容玉嘴角嚅嗫了两下,心中愧疚,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见她如此,刘庸叹了口气:“如果是为了你咬我的那一口,我并无碍,你大可不必如此内疚。若是为了那些话,我并不愿故作大度来使你心安,你伤我心之深,又岂是一句抱歉能了的!你若心中不安,那便好生珍爱自己,你安好,我自安好!”
容玉不知为何与刘庸走到现在这般,像是至死不渝的有情人,可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二人从未谈情说爱。但若说不是有情人,只怕连他们自己也不信吧。他这般待自己,便是在自己毒发最严重之时,他也未曾听从谋士李少翁的建议将她绑缚起来,而是亲自照料,任她宣泄。甚至这几日下来他身上尽是被他抓伤、打伤、咬伤的伤口,也未曾有过半分厌恶与憎恨,更不曾放弃她。为了避免她日后难堪,他遣散了宝簪台上所有的奴婢,只让司舞一人上来侍奉。
想到此处,容玉不禁抬眼望向面前的铜镜,镜中那个站在自己身后温柔地为自己拭发的男子,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自己又是如何与他走到今日这般?亦或是自己长得与他曾经的恋人相似?曾经的恋人?对,他仿佛是说过“心中沧海,再难为水”……容玉第一次想要看清一个男子的内心,可是一想到自己可能与他曾经情深相许的某个女子相似,容玉心中又觉闷闷的,口中不觉唤了一声:“握瑜!”
刘庸将手中刚刚湿了的帕子递给司舞,又接过一张新的帕子,这才看向铜镜中一脸心事重重的容玉,目露询问:“嗯?”
“那个……”容玉刚开了个头,便不知如何说下去,似乎每次面对刘庸的时候,她所有的伶牙俐齿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刘庸却好似会读心一般,说了一句:“雁归只是雁归!”便将帕子递给司舞,然后轻轻撩起容玉半干的青丝,作势在头顶处挽出一个髻,目光憧憬地望着铜镜:“待雁归嫁我为妃,我便日日为雁归挽发,可好?”
容玉一抬眼便撞进镜中那深幽如潭的眸中,不知不觉便已深陷其中,像是受了蛊惑般地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二人这般,看得司舞不觉将头埋得更低了,好不容易收拾整理好屋内,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得自家王主这般爱重,想来容家女公子若是过了这一劫,必是南清王妃无疑了!不,准确的说,是长沙王后,自己未来的主母!
“司舞阿姊,司舞阿姊?”那个年龄较小的婢女唤了两声,终于将司舞的思绪拉了回来“啊?”
“司舞阿姊,你在想什么这般出神?”小婢女问。
“没什么”司舞抬头望了一眼宝簪台,一片静谧中有种晕黄的温暖,像是冬日的暖阳,一点、一点地散开在人的心底……司舞想,或许容家的小女公子便是王主心中那一抹冬日的暖阳吧!因为太冷,所以才特别想要抓住那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