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将离阵
作者:
伊栖桐 更新:2021-05-23 02:00 字数:6085
见此情形,刘胜挑衅得看了一眼石桌之上的宝僮儿,哈哈大笑:“看到没有?谁敢动本侯?”
宝僮儿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那紫藤花枝,一展颜,笑得天真无邪:“你可敢再说三声‘谁敢动我?’”
“莫说三声,便是再说上三百声也无妨!”刘胜只觉这小僮儿莫不是傻了,凭这些口舌之争难道还能伤了自己不成,于是清了清嗓子、拔高了声音喊了一声:“谁敢动我?”
满园疾风,竟无一人回答。
刘胜得意地在喊了一声:“谁敢动我?”
园中众人面面相觑,却依旧无人回应,刘胜只觉眼前连先前刮起的那股大风似乎也骤然停了下来,竟越发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谁敢动我?”
然,突然一阵密集的“嗖嗖嗖……”铺天卷地而来,众人尚未从刘胜那得意张狂的笑声中回过神来,那笑声竟是一凝,像是突然被卡住了。骤起的狂风卷着漫天的紫藤花铺天盖地而来,似有遮天蔽日之势。
紫藤虽美,可架不住这漫天随疾风忽至的力道,若被击中,岂不是要没了半条命。刹那间,人群四散,喊叫声、碰撞声不绝于耳。
“宝公子,我等可没惹了你,平白地受你这无妄之灾!”
“容二,你给我出来把话说清楚,好好的吃酒怎就变成了这劳什子的酒鬼阵!”
“容二,我可是我们家的独苗,若是你和你的僮儿伤了我,我阿爷定与容家不死不休!”
“宝公子,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我若伤了半分汗毛,我父王定不会饶了容家!”
……
一时之间,抱头鼠窜的二世祖们一个个扯着嗓子一通乱喊。突然,似有人意识到不对劲喊了一声:“那些藤花!”众人这才惊觉那些藤花并未如预料的那般打在自个儿身上,而像是长了眼睛,只朝着一个人招呼而去……
待看清刘胜正手脚并用地与那漫天满眼的紫藤做殊死搏斗的样子,众人方才想起宝僮儿先前之言,这酒鬼阵只困一人。而这一人,自然就是平皋侯刘胜了。于是有胆大的人试图走出这个园子,发现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出去了,这一发现让众人瞬间喜出望外,纷纷往外跑去。
刘胜眼见着众人往园子外跑,自己也跟着跑,可是邪门的很,明明其他人都能出去,可一到刘胜,无论他走到哪里,面前都似乎阻隔这一堵墙,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只能一边筋疲力尽地应付着满园杀气腾腾的紫藤花,一面四处找出路。此刻的他只后悔将随从全部都留在了山下,现下竟是连个帮手都找不到。
而那些出了园子的公子们,忽觉被刘胜这一牵连,心中愤愤不平,若不发泄一番,岂不是白白受了这牵连。此刻的他们倒是没有想到要找容二算账,比起刘胜,至少容二算是自己人,刘胜顶多是个外来的,既然敢在楚地生事,还惹上了容家,那他们就趁现在四处混乱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平皋侯,也让他知道彭城不是那么好来的!
如此想着,一群公子纷纷撸了袖子,卷起了长袍,同仇敌忾地返回了园子中,拿起四散的酒坛子,就一股脑儿地朝刘胜身上招呼了去。“哐当!”“哗啦!”……酒坛子破碎的声音、刘胜的叫骂声此起彼伏。而这在混乱中,刘浑当先一人上前一把揪住了刘胜的头发,就命令着就近的谢三提了酒坛子往刘胜嘴里发了狠地灌酒,几次三番下来,刘胜被灌地面色发白,双腿直打颤儿。
紫藤廊下,在宝僮儿开始布阵的瞬间,刘注盯着园中的眸子便是一紧。而此时,眸中更是蒸腾着一股子灼灼之气,间有星子入海,刹那间风云际会。别人看不出,刘注焉能看不出,这哪里是什么酒鬼阵,明明就是以五行八卦为引的上古将离阵,他曾听闻凤隐先生提过此阵。乾、兑为金,坤、艮为土,震、巽为木,坎为水,离为火,此阵妙就妙在只困一人。若有其他人入得此阵,皆可随意出去,不管他们怎么走,最后都会走到离位,而离位便是出口,难怪方才宝僮儿让容二守离位,只管看戏。而若是被困的那一人,却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离位的。
一个总角之年的小僮儿,一出手便是上古将离阵,若不是亲见,刘注是断然不会信的。
而此时的阵中,刘浑领着一群公子混混,提着醉得不轻的刘胜,正要向宝僮儿邀功,一回头,目光却痴愣住了。只见长石条桌上,那个总角僮儿脚步轻盈,广袖翻飞,手中的那支藤花枝条随着他广袖的起落舞动出一串串美得不可思议的弧线,云天蜀锦上的琼花纹饰像是突然之间被施了法一般绽放在那玉琢般的人儿身上……刘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个翩翩起舞的俏公子。而在刘注的眼睛里,宝僮儿举手投足皆是在布阵,“他”脚步虚虚实实间,漫天飞舞的藤花时密时疏;“他”广袖起落间,那满园的风时急时缓;“他”手中紫藤花枝甩动间,阵中各个方位皆有异动。忽然,只见“他”眸色一沉,脚步加快,曲裾广袖飞扬,紫藤花枝急舞,园中顿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不过一瞬,那刘胜猛然挣脱了刘浑和众人,眼睛里泛着诡异的赤红,突然像是发了狂的野兽满园子的乱撞,一路带起的坛坛罐罐的碰撞、碎裂声不绝于耳……
刘注正在眉头紧蹙地看着那个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的刘胜,突然,宝僮儿手一扬,原本在手中的那枝藤花便直直儿像刘胜砸了过去,“啪嗒”一声砸在了刘胜的额前,刘胜瞬间便如一滩烂泥似的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刘注再要细看,却突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一股劲风自头顶而来,猛然抬头,却撞进两汪清水般澄澈却同样惊恐的眸子里……“砰”的一声,那双眸子的主人直直儿从他头顶砸了下来。避无可避之下,刘注不自觉伸出双臂,那个总角小僮儿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了自己的怀中……
两人大眼瞪小眼,似乎都被现下的突发状况惊呆了。刘注想不通的是,明明前一刻还在园子里的石条桌上翩翩起舞的人,怎么下一刻就出现在了自己头顶的紫藤花架上并且砸进了自己的怀里。而宝僮儿想不通的是,明明自己算得挺准的,出阵的时候应该是落在容二守的离位上,怎么就落在了藤花架子上,还撞进了这个人的怀里……等等,这个人怎么看着如此面熟?
“啊!”宝僮儿瞬间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你……你是楚王太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宝……”刘注看着怀中的小僮儿,刚出口却才想起自己并不知晓“他”的名字,不过也只是转眼间的迟疑:“我该是叫你宝公子呢,还是宝僮儿?”说着顿了几息,随即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意:“或者,我该称呼你为容家幺妹……亦或是……南宫九儿?”刘注的话说得极慢,然每说一个字,小僮儿的眼睛就瞪大一分,嘴巴也张大一分,故而到最后刘注话毕,小僮儿便是一副眼睛铜铃大,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的模样,再配上他泛着婴儿肥的粉粉的面颊,怎么看怎么呆萌……刘注嘴角一勾,脑子里竟浮现出自己府里那只圆滚滚的猫儿。
刘注所言不虚,这个宝僮儿正是容二一母双生的妹妹,容家玉儿。
“你如何识得我?”容玉瞪着刘注:“上次未能认出,为何今日却认出来了?”。
“那你是承认了?”刘注不答反问。见容玉不语,轻笑道:“今日你所布之阵法,我若没猜错,是上古的将离阵。普天之下,唯有南宫老家主精通上古阵法,而据说在所有儿孙中,唯有南宫小九得了老家主真传。从前听闻只当戏言,想来南宫老家主也不会放着一门锦绣儿郎不传,而传给一个几岁的小女娃。今日一见,才方觉传言非虚!不过……”
“不过什么?”容玉问道。
“不过,宝儿的阵法似乎学得不精呢!”
容玉并未注意到刘注对她的称呼,也并未觉得自己学艺不精丢脸,冷哼一声:“那又如何?假以时日我自会将它使得炉火纯青!”说完,方觉自己还是方才落下来的姿势被刘注抱在怀中,顿时心情就不好了,挣扎着从刘注怀中跳了下来:“男女七岁不同席,小女不偏不倚,今年正好七岁。楚太子倒是也不知避讳!”
刘注不置可否地看着小丫头从自己怀中跳下,明明是个小孩子,偏偏一本正经地与自己说什么男女大防,心下觉得可笑,竟起了逗弄之意:“本太子早已过弱冠之年,今年二十有三,不偏不倚,正好长你这小丫头十六岁,便是当你的叔伯长辈也是当得!”
容玉眯着眼睛盯着刘注看了一阵,突然眉眼一弯,唇边梨涡乍现,弯腰揖礼,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太子阿叔!”
“咳咳咳……”刘注险些被面前小丫头的话呛到,显然是没有料到她会真的如此称呼。虽然在他眼中,面前这丫头有趣得紧,不过也只是个孩子。依着容家和楚王宫的累世关系,他叫自己一声“阿叔”也不算僭越,但转念一想,这丫头上面那几个兄长,以及楚王在容老太爷面前自称晚辈的交情,这声阿叔听来倒显得极不妥当……
“僮儿,你在哪里?”容二的声音隔着紫藤花径传来,打断了刘注的思绪。
“容闲鹤来寻我了,太子阿叔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便先走了!”容玉拍了拍自己身上并未沾染上半分尘土的衣衫,随即朝容二寻来的方向跑去。谁知,刚抬脚,便听见刘注淡淡的声音:“那平皋侯会怎样?”
“自然是在这园中多晃荡几日,想着这满园芬芳,也是对他的胃口,一时贪恋,绊住了脚步也不稀奇!”容玉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许是怕容二找得着急,连走带跑的,最后索性提起了一角曲裾长袍的一角,在紫藤廊下飞跑而去……
“还真是……”看着满廊紫藤的衬托下,那个小小的身影渐渐远了,最终好似消失在了一片紫色的云雾中,刘注口中那句“不像个女子”到底是咽了回去,只是回过头来望向另一个地方……
不远处,一个白衣身影渐行渐远,重重叠叠的紫藤花仿佛都成了那人的陪衬,只觉他缥缈地竟不似凡人,像是九天的仙使乘云而来驾雾而去。刘注的眼神凝了一瞬,最终转身朝山门口走去,再不停留……而此时仍沉浸在惩治了恶人的喜悦中的容玉尚不知道,在与她相反的方向,此刻那“仙使”的嘴角正泛着极其愉悦的笑意。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多年以后,当容玉已经不再是容玉的时候,这位“仙使”也不再是“仙使”,二人的命运却因为王凤隐三个字而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终其一生,不可割舍,不可逾越……
远处的夕阳渐渐隐去,黑如泼墨的夜幕上连一颗星子也找不到,宝鹤台上的风灯在夜幕中随风飘摇,映着那高台之上的剑影人心,越发寂寥。从夕阳到夜幕,从夜幕再到朝霞,宝鹤台上的灯火熄了又亮了,亮了又熄了,唯有那剑影如虹未曾停歇……
“七叔,你看?大王不吃不喝,已在宝鹤台上练了一天一夜的剑了,这可如何是好?”花福急得团团转,只能去请楚王最信任的七叔。七叔是当年追随先楚王刘道的老人儿,武将出身,为救先楚王落下了隐疾,便终身未娶。后来被先楚王赐姓刘,还上报了朝廷,当年还是汉景帝亲自允诺的。但毕竟是国姓,很少有人连名带姓地叫,再加上,七叔年纪也大,两代楚王都极其看重,故而人皆尊称一声“七叔”。久而久之,也无人记得他原来姓什么、叫什么了,不管是祖宗辈儿还是孙子辈儿的都妥妥地称呼他一声“七叔!”
此刻,一身苍色衣袍的七叔抬眼望了望高台之上的人影,眼睛眯了几眯,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刘注的性子,七叔再清楚不过,定是他心里藏了事儿却又无法纾解才会如此。多少年了,上一次他这般不吃不喝拼命练剑还是他的母亲楚王后殁了之时,整整三天不眠不休。待三天之后,神清气爽、寝食如常,仿佛之前的三天不过是一场梦。
眼瞅着七叔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花福更急了:“七叔,这您可得劝着点儿!大王若是有个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呀!”说着又后悔似地叹了一口:“早知如此,便将王氏女公子的消息暂且压一压!”
“琅琊王氏?”七叔眼神一凛:“你说,大王是为了琅琊王氏的锦绣女公子才这般?”
“可不是?”花福继续道:“锦绣女公子明明与大王有情,却还是为了顾念家族而与北地姬家联姻,你说,大王这会儿子心里能好受?”
“若只是为了王氏女公子倒也罢了!”七叔若有所思,忽而道:“孤竹家近日可有人来过?”
“七叔怎知?”花福话出口方知不妥,七叔自从被大王安置在待月苑中侍弄那些花草之后,便再不过问大王身边之事。若无大王的旨意,谁也不敢轻易去扰了七叔的清净。如今话已出口却是不好再反口,只得讪笑两声。
“我不过是猜测,看来还真是孤竹家的人来过,可怜了我那些玫瑰树!”
花福闻言,只觉眼皮一跳:“七叔此话怎讲?”
接下来就听见七叔说:“昨夜里我不过打了个盹儿,便有人潜进待月苑中,将满园子的玫瑰树给毁了,还有我刚种出来的那些宝贝也都被毁了个干净!”说着又道:“便是今日你不派人来寻我,我也是要来大王面前请罪的!”
花福大惊,先不说大王如何宝贝待月苑中那满园子的玫瑰树,七叔刚种出来的那些宝贝可都是剧毒之物啊:“何人如此大胆?”话音未落又想起方才七叔问孤竹家的人,便恍然大悟道:“是孤竹家的人?”
“本来我也不确定,可是后来我见到了大王的那只灵犀。你也知道,那灵犀奇怪的紧,一睡睡十年,醒来也不吃东西,一吃东西就专挑带刺儿的和有毒的。谁让我满园子种的不是带刺儿的就是有毒的呢?当年凤隐先生赠铃铛压制住这灵犀的戾气,我见那灵犀腿上绑着的铃铛不是大王先前的那个,便知道事有蹊跷。再加上这灵犀平素温顺惯了,怎么就突然像猛兽挣脱了牢笼,发起狂来了呢?本以为会是一场灾难,哪曾想也奇了,这灵犀吃饱之后竟大模大样地从待月苑的正门墙头上跃了出去。”
花福听得啧啧称奇,却也不忘抓住事情的关键:“原来他那个铃铛也非凡物啊!七叔又是如何断定此事与孤竹家的人有关呢?”
“那灵犀喝醉了!”七叔老神在在地凑近花福:“我闻到了孤竹家千日醉,那可是连神仙都喝了都能醉三年的酒。你别说这灵犀,估计这会儿还指不定怎么任那孤竹家的小子揉扁搓圆!”
花福眉心一跳,知道七叔心里跟明镜似的,人说比干有七窍玲珑心,在花福看来,七叔的心有八窍,比比干还多一窍!说到此处,若花福还不明白,便是这么多年在楚王宫白待了!孤竹君野来到彭城瞒过谁也瞒不过七叔,而七叔早已看出是自己在那灵犀身上下了东西,故而才长篇累牍地跟自己绕圈子呢!亏得自己被绕进去了还一本正经的打哈哈。
虽心下明白了,可花福面上一点儿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我不过是替大王掌掌眼,看看那孤竹家的小子有何能耐?”
“你是掌了眼了,你没看见我那一园子的……”说到此处,七叔一阵捶胸顿足。
“好个孤竹君野!”花福若是此刻还不知道孤竹君野是给自己摆了一道,那这么一大把年纪算是白活了。他不过是在灵犀身上下了点东西,让它不好被驯服罢了,没想到这个孤竹君野这般记仇,哪家不去,偏将个灵犀扔进了待月苑,扔就扔吧,好歹也手下留点情,结果半分情面都不讲地将待月苑毁了个干净,这不明摆着是打大王的脸吗?
七叔见花福半晌不说话,又望了一眼高台上迎着朝霞身随剑舞的刘注,眸中似有凝噎,好一会儿才叹道:“大王一时半会儿还下不来,我便先回去整理园子了,也不知下一次再见到待月苑中玫瑰盛开要等到何时了!”说着也不等花福回答便自顾自地离去了。
花福半晌看看渐渐远去的七叔的背影,再看看高台之上剑气凌厉的刘注,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何去何从,这说了半天,自己请来了七叔,不过是听他来套自己话的?不是要来向大王请罪吗?怎么不吱一声就这么走了?
宝鹤台上,在花福看不见的地方,刘注眸中氤氲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似有什么要穿透那雾气直冲出来,而手中的招式也越发凌厉了……待月苑被毁了?好一个孤竹君野!
不错,方才七叔与花福的对话,刘注听了个全。实在不是自己想听,而是七叔故意催动了内功,说话时用了密音传声。
这厢,花福还望着七叔离开的背影发愣,忽觉一阵劲风,人影一闪,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听见风中传来刘注的声音:“还不麻溜儿去待月苑瞧瞧!”
花福猛然醒神,忙脚步不停地跟上,临走前还不忘再望了一眼宝鹤台,哪里还有刘注的影子?心下惊叹,还是七叔有本事,照面都没打,就能让大王下了宝鹤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