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紫藤花 容家苑
作者:伊栖桐      更新:2021-05-23 02:00      字数:5040
  听着脚步声远了,洞内的小公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刘注还抓着自己的胳膊,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小公子顿时面色一黑,抬手便甩开了刘注。
  刘注一愣,随即唇角一弯:“小公子莫不是过了河便要拆了我这座桥?”
  小公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刘注是在说自己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心思忽转间面有赧色:“多谢太子殿下援手!想必殿下大人有大量,不会为了这举手之劳与我为难!我出来得久了,怕家里人着急,就此告辞!”说着抬脚便要离开。
  容玉之言让刘注心下觉得好笑,这稚儿!说什么大人有大量、举手之劳,这是要将自己救过他性命这等大恩当做尘土一般从袖子上拂去吗?倒是有趣!可是转而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刘注眼睛一眯,一把拦住了刚走出两步的小公子,语气也不觉沉了几分:“你认得我?”
  “殿下腰间所佩赤绶有赤、黄、缥、绀四彩,淳赤圭,长二丈一尺,用丝三百首编成,此等规制的佩绶是诸侯和太子的规制。”小公子目光清澈,口齿伶俐,言之凿凿。
  刘注不觉嗤笑:“小公子只这么打眼一瞧,便看出孤佩绶所用丝线的规制,倒是出乎孤之意料!”
  小公子不自觉摸了摸鼻尖,讪笑道:“家中做些丝线、绸缎的营生,自然比他人要多留意些。”
  “今日楚王宫中大宴宾客,多得是王公贵族,你仅凭佩绶便能看出我的身份,倒让人着实难以放心!”显然,刘注并不容易被糊弄。
  小公子嘴角一抽,难以放心?莫不是这楚太子还以为自己一个七岁的僮儿是哪里的细作不成?虽然心下如此想,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地伸手指了指刘注头冠上固发的金簪:“太子殿下的金簪形似一片银杏树叶,簪身赤金为银杏叶杆,末端形状虽只有拇指大小,却仍然可见是一片雕工细致的银杏叶。早就听闻楚地太子酷爱银杏之树,曾千里迢迢远赴滇国,向滇王讨了一棵千年古银杏树,历时半年从滇国运抵彭城。如此,能将金簪雕刻成银杏树叶的,普天之下,怕是只有楚王太子了!”
  “你是容二?”年岁、装扮都符合,谈吐、见识也能对上。虽是问话,但刘注的语气十分肯定。
  小公子面上一顿,眸中狐疑,这楚王太子虽未识破自己的身份,但是却看出自己是容家的人,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心思起伏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下人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太子殿下,王上方才问起殿下,面色似有不虞,还遣了七叔来寻殿下,殿下还是快些回大殿为好!”
  刘注眉头一蹙,深深地看了小公子一眼,旋即嘴角一勾,在小公子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伸手在他头顶一边的总角髻上揉了揉:“容二,你欠孤的这个人情,改日孤再找你讨要!”说话间,人已经出了山洞,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幻影……
  “哐当!”长剑重重地刺进廊柱中,因了力道过大,那剑身还狠狠晃了数下,带着剑柄之上垂下的璎珞飘忽起落了好一阵,堪堪儿将刘注此时的心绪晃地纷乱。
  思绪回笼,刘注保持着方才刺剑如廊柱的姿势,半晌才微动,额前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渗出,被宝鹤台上的冷风一吹,竟有几分寒凉。而此时若是细看,他眸中的寒意更甚,仿佛是从心底一层一层散发出来的,在这寒意深处,那人影、那眉眼再次清晰地跃上心来……
  那日的彭城雨季初晴、碧空如洗,仿佛那淅淅沥沥了大半个月的梅雨便是为了等待这一日那个飞扬恣意的笑靥。
  琅琊王氏九郎外出游历,途径彭城南山,楚王一得了消息便派了太子刘注前去南山相请王九郎入楚王宫小住。刘注一路策马赶到南山的时候,却得知王九郎进了容家半山的紫藤苑。
  容家这紫藤苑倒是有些来历,里面的藤萝皆是有些年月,其中不乏古藤。每年暮春时节,紫藤花开正艳,十里以外便能瞧见半山的紫气如云,犹如仙境。若不是因为这里是容家私苑,怕是早已人流如织了。每年此时,容家会增派部曲到南山以防止好事之徒翻墙越境,攀摘藤萝。因为此事,还曾特地有文人写辞赋云:“云木藤萝上兮紫云升,蛟龙波涛间兮若惊鸿,彩风拂剑气兮铁甲寒,美人隔云端兮、天上人间!”便是说那容家的紫藤就如九重天上的仙娥一般,再是美好,却隔着天上人间,不是凡人可以肖想的。
  刘注山间驰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紫藤苑。这也难怪,凭着容家与楚王宫的交情,部曲们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一进紫藤苑,刘注便利落地跃下马背,随手扔了马鞭给迎上来的监奴,也不等那监奴说什么,便脚步不停地往紫藤花径走去,只扔下一句:“孤来寻人,尔等不得跟来!
  那本亦步亦趋跟在刘注身后的监奴,脚下一顿,堪堪儿停住了,口中那句本来要提醒刘注的话便生生儿咽了回去。罢了,里面那两位祖宗说要惩治恶人,也只吩咐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眼下这位可是楚王太子,到哪里也算不得闲杂人等呀,如此倒应无大碍吧!
  且说刘注穿亭过廊,一路仿佛置身于紫色的云雾之中。无论是亭子还是长廊,尽皆被灿若云霞的紫藤包裹缠绕,早已分不清哪是藤萝,哪是亭廊。一串串硕大的花穗儿垂挂枝头,灰褐色的枝蔓如龙蛇蜿蜒,倒真是应了那些酸腐文人的诗句:“云木藤萝上兮紫云升,蛟龙波涛间兮若惊鸿”。
  虽然早已见识过了容家这紫藤苑的魅力,可每次来刘注都还是会惊叹这方胜景。心下感慨间,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地缓了,行动间带起的风似乎也温柔了许多。于是,一些本来听不怎么清楚的声音此刻倒是隐隐约约地入了耳来。对于经常出入各种宴会、酒局的楚太子来说,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正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际的声音。
  奇怪,这容家的清雅之地,花茎深处,怎会有酒宴的声音?莫不是容老家主在此宴客?一路循声而去,直直儿到了一处依山势而建的长廊,刚好看见一处紫藤环绕的开阔园子,园内除了紫藤,还种植了大量其他色彩明丽的花卉。而此时,在园子正中的长石条桌前正围着十来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藤萝的掩映下,刘注轻蹙眉头、细细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刘注蓦地瞪大了双眼,莫不是清醒自己来的是何地,刘注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儿。整个彭城的纨绔浪荡子都聚到了此处?丞相家的赌棍庶子,长史家的混混小儿子,郎中令家的混不吝次子,博士官家的嫡幺子,御史大夫家的二房嫡长子,城西首富家的八公子,城南玲珑酒庄的少主人,还有一个正按着这位酒庄少主人可劲儿灌酒的是……待刘注看清那人的脸,顿时气地七窍生烟,竟然是自己那个成天走马章台、听曲儿遛狗、打架斗殴、一年到头见不着两面的庶弟,也就是父王最宠爱的允美人所出的小儿子刘浑!
  那玲珑酒庄的主人姓谢,家中三代单传,到了这一代,这位谢庄主奋发图强,一连生了三个儿子,虽然老大、老二是庶子,但才名皆不输正经培养的嫡子。相比之下,倒是这位谢三相形见绌了。这老三谢审言是谢庄主结发妻子所出,因为自打出娘胎便是顶着嫡子兼少主人的光环,又是幺儿,夫妻二人自然是宠惯了些,便宠出了如今这在彭城二世祖混混圈里出了名的谢三。虽说谢三是跟着彭城的这群二世祖混出了个纨绔的名号,可偏偏身子骨不争气,据说是娘胎里带的不足之症,三天两头就得请医工,每每打架斗殴,也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可这位谢三却是个越挫越勇的,不管打不打得过,也不管被揍地如何惨烈,总之,体弱多病的谢三从未临阵退缩过,久而久之在混混圈里也得了个“不怕死”的“美名”。
  如今,这十一岁的少年正被楚王的小儿子刘浑举着酒坛子使劲儿地灌酒,眼看着面色涨红、双眼迷离,前襟被从嘴角一路流下的酒水弄的湿透,却一声不吭,硬扛着将这一坛子酒给喝尽了。
  周围的混混们见状,群情振奋,都抱着酒坛子要来找谢三灌酒。
  谢三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因了酒气泛着极不自然的红,脑子却并未醉得糊涂,忙推脱:“不行了,我实在喝不下了……”话音未落,只觉胃里一阵翻涌。大家只见眼前人影一晃,谢三早已一阵风似的冲到了转角,随手扶住紫藤木,“哇”一声吐得是天昏地暗。
  待大伙儿反应过来,就见刘浑撇撇嘴:“你家不是开酒庄的吗?怎地这么不禁灌?”
  “那你家还是开朝堂的呢,怎地不见你上朝议政呀!”紫藤花木掩映下一个梳着总角髻的青衣小公子踩着一地落英、迎着山间尚余的春寒料峭一路拂花折枝而来。肤白如雪,竟好似上好的白玉琢磨过的,一对双凤眼顾盼神飞,似要将这满山满眼的钟灵毓秀都压了去。明明只是七、八岁的年纪,却好似在那云端站了数万年的玄女一般雍容而明媚、灵动而飒爽。玄女?明明是个小郎君,怎生得就被看成了玄女?众人扶额……不过,也不怪乎大家多想,怪只怪这小公子生的太过精致,才给人雌雄莫辨之感。
  “你是谁?又如何认得我?”对于自己险些被眼前这总角之年的小子给晃花了眼睛的事实,刘浑是打死也不愿意承认的。为了掩饰心中的这份不爽,刘浑面上颐指气使起来,何况这小子为了谢三还嘲讽了自己,心下如此一转,竟觉得越发地不爽:“黄毛小儿也敢议论朝政?你不怕我告诉父王,到时候砍了你的脑袋?”
  本以为这般恐吓,一个总角小子该会吓地尿裤子了,谁知那小公子面上竟无丝毫惧色,不但不惧,竟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一笑恣意飞扬,声如磬、人如玉,映着满园花如海、叶如波,顿时看傻了众人,只觉忽如一阵清风、漫天霞光扑面而来,惊起了半山的飞鸟,惊艳了满园的少年。直到许多年后,彭城的混混圈里还经常会感慨,当年那般惊艳绝伦,怎的就眼珠子被老鹰啄了恁是没看出来呢?
  紫藤长廊下,刘注眼睛一眯,认出了那小公子便是当日在楚王宫假山洞里撞破自己与宫女的那个小公子。看他今日的打扮,虽与那日不同,可身上的广袖曲裾仍然是有琼花纹饰的云天蜀锦,腰间系一条青玉流光浮云锦腰带并彩色丝绦,垂一块通体莹白、水头极好的玉扣,如此打扮,自然不会是容家的奴婢。如此一想,刘注更加确信他就是容二了。
  “你笑什么?”刘浑气哼哼地指着小公子,他……他竟然不怕被砍脑袋?
  小公子慢悠悠向众人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动着手中的一枝紫藤花枝,那花枝是方才他一路过来顺手摘下的“想笑就笑,哪里有为什么?”
  看着眼前的小子闲庭信步的样子,刘浑顿时气结:“你你你……当真不怕死?”
  小公子已经走到了刘浑身前,笑意缱绻地看着他:“你说让我死我就得死吗?虽然你是大王的儿子,可是自古都是儿子听老子的,可没见过老子听儿子的!你说我妄议朝政我就妄议朝政了?”说话间却是无辜地朝大家鞠了一躬,问道:“在座的各位公子可曾听见我妄议朝政了?”
  被小公子的笑晃花了眼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竟不约而同齐齐儿低下了头,纷纷一副我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这群见色忘义的混蛋!刘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偏这时一个声音道:“僮儿,你又胡闹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总角年纪的郎君来到了园子中,刘浑一见来人立马就冲了过去问道:“容二,你家这小子好生厉害!什么来头?”
  没错,来人正是容家二公子容遇,刚来彭城不到两月却早已跟彭城的这些小混混们混熟了,谁叫人家容二公子财大气粗且乐善好施呢?每每与他一处玩耍,所有花销便再也不是什么事儿了。以往还要钻头觅缝地跟家里长辈虚与委蛇、斗智斗勇才能骗得一些银钱出来挥霍的二世祖们,自从遇见了容二公子便再也没有跟银钱较过劲儿了,不仅再也不找家里要一个铜板,日子还过得比从前滋润百倍。凡是吃喝玩乐、打赏下人,全都被容二公子包揽了,这也让这些二世祖们在容二公子面前多了几分巴结讨好的狗腿样儿,同时也暗暗心惊容家的泼天富贵!
  容二佯瞪了一眼那小公子这才对众人道:“僮儿是我的笔墨玩伴,打一出生便在一块儿教养,很得母亲宠爱,自小娇纵惯了,便是我惹恼了他也是讨不到好的!”
  容二说的轻巧,在场众人却是听得心惊!这容二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一时之间竟让周围鸦雀无声。大伙儿皆在心下思忖:笔墨玩伴?那不就是书房伺候的奴婢吗?可为何一出生便与主家正经的公子在一处教养?对了,容二说的是教养!奴婢哪里需要教养?若说容家是个不懂规矩的,那也不对呀!容家好歹是百年皇商,多少代传承下来都是跟天家打交道的,祖上还跟过周天子,出过数位宰相,得始皇帝重用,应该不会尊卑上下不分呀!就算南宫夫人喜爱这小僮儿,总也不该越过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吧?怎生的就连正经的公子也要避一个小僮儿锋芒,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呀!
  再看看容二,不知怎的,二世祖们就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他还有一个一母双生的妹妹来,莫不是……莫不是南宫夫人打算将这小僮儿招婿?容家历来子嗣单薄,就连现如今的容老家主当初不也是招婿来的吗?如此想着,众人看向小公子的眼神便又深了几分。容二公子若是知道这群损友们此刻心里的想法,估计是要大笑三天的!
  “敢问僮儿小友当如何称呼呢?”早已没有了先前狼狈的谢三郑重地向小公子揖了一礼。
  众人回过神来的同时也暗暗鄙夷,谢家果然是唯利是图的商贾,一听说了僮儿的身份,便存了攀附之心。可是,谢三所言又何尝不是在场诸人想要说的。
  小公子仍旧云淡风轻地把玩着手里的紫藤枝,半点没有回答谢三的意思,周围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