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楚宫往事 宝鹤台高
作者:伊栖桐      更新:2021-05-23 02:00      字数:5125
  东南楚地,楚都彭城,楚王宫内。
  “李美人,大王命人来传,今日不过来了!”侍女小心翼翼地回话。
  隔着纱帘,女子侧躺的身影若影若现,云鬓珠钗、螓首蛾眉,隔着纱帘别有一番风致。连近身侍奉的宫婢也被这影影绰绰的美晃了神,心道:“难怪大王遣散后宫,这样的美人在前衬托,其他人哪里还有半分颜色?”
  “知道了,你下去吧!”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还有几许失望。
  “美人莫要伤怀,大王许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否则一定会来陪伴美人的!”
  “是吗?”女子淡淡地自嘲。
  “那是自然!”宫婢以为李美人因为大王不来而伤心,便极尽所能地安慰道:“自从美人进了楚王宫,大王何曾再招幸过其他人?便是那宝公子……”说到此处,那宫婢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随即跪地道:“奴婢失言,美人恕罪!”
  纱帘后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的风吹进来偶尔掀起纱帘的沙沙声,良久,才听李美人道:“宝公子有多久没来王宫了?”
  那宫婢一愣,随即回道:“自从上回容二公子与大王比箭输了、向大王讨要宝公子去容府做箭术师傅后,宝公子便再没有回过王宫!”
  李美人峨眉微蹙,半晌才冷冷道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倒是舍得!想来,再是宝贝又如何,到底都是给那前程的锦绣做嫁衣!不回来也好!”
  那宫婢不明就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李美人口中的“不回来也好”是指宝公子。于是心下斟酌半晌,又道:“奴婢私下里曾听见花大人向大王禀报,宝公子出现在北地姬家一乐也,没过多久大王便将待月别苑中的玫瑰树运到了姬家。如今,宝公子最爱吃的枣泥糕已成为长安城里高门贵女们最时兴的吃食了!”
  “我乏了,你下去吧!”对于宫婢的话,李美人似是并不觉意外,只是摆摆手,示意那宫婢退下。
  风再次吹起纱帘的一角,那宫婢不经意抬眼间透过未曾及时落下的纱帘瞥见李美人泛着淡淡光泽的嘴唇以及唇边那一丝苦笑。不过一眼,那纱帘已然落下,宫婢不敢再看,随即猫着腰退了出去。
  宝鹤台,数十丈,堪称楚都彭城最高的建筑。高台顶上一只赤金打造的仙鹤,展翅欲飞、栩栩如生,黑曜石镶嵌的眼睛,以炯炯之势傲视着整个楚都彭城。瑰丽的飞阁高接云天,远远望去,与楚王宫连成一片,浑然一体。跨阁而建的廊桥像是雨后高挂的彩虹,与远处穿城而过的一弯碧水交相映衬,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站在高台之上,一抬头仿佛就能看见云霞浮动,蜿蜒袅绕,一低头,流云河穿城而过,整个楚都彭城的辉煌与华美尽在脚下……
  高台风疾,凭栏远眺、负手而立的男子身材高大,一身堇色长袍、轻裘大氅,金簪小冠、玉带龙佩。远远望去,看不清长相,单单一个背影便给人一种威严嵯峨、睥睨天下之感。
  手中握着的那个刻着繁复花纹的“曾”字此刻像是火红的烙铁一般,烫得人掌心焦灼,心也笼着一股灼灼之气。
  楚王刘注,胸有乾坤,治理楚地,颇有章法,又因年少风流、一掷千金而被天下人津津乐道,常常被人拿来与临湘南清王相比。同为诸侯王嫡长子,同样少年成名,而又同样深得陛下厚爱,最重要的是二人都是年纪轻轻便成为了一方诸侯王。刘庸虽然尚未继承长沙王爵,但天下人知道长沙王嫡系一脉也只剩下这一根独苗,继位是迟早的事。
  刘庸与刘注二人相较,明显的,刘注要好命得多。他的封地楚国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当年秦灭六合,最难打的便是楚地,这与楚地强大的经济支柱不无关系。后来入汉以后,从第一任楚王韩信到后来的楚元王刘交,一直到如今的刘注,楚地比之从前之富饶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七国之乱以后,天子收回了许多诸侯王的特权,但是对于楚国一直是优待有加。
  而长沙国,虽然也是地灵人杰,但是自七国之乱以后,天子便将长沙国的诸多郡县分了出去,封地面积大不如前。而长沙国政大多要通过皇帝,上至国相、下至文武百官,所有的行政任免权都被天子制衡,纵然南清王有撼天动地的才能,也只能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最重要的是,刘庸还是个被毁了容颜、又久病缠身之人。
  如此一较,高低立现。可是,近来不知为何,每每听闻刘庸的名字,刘注心中都会翻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南清王在莫山之中救下了容家女公子,并将她留在了瑾瑜殿养伤!”
  “南清王阻了前往瑾瑜殿捉拿容家女公子的南越太子,公然抗旨!”
  “南清王在宣室殿请陛下赐婚的那副画像已经临摹出来了,请大王过目!”
  “南清王收了容家女公子为徒!”
  “南清王同容家女公子一同去窦太主别苑赴宴,席间窦太主将一把双飞琴赠与了容家女公子!”
  “容家女公子失踪,我们派出去探查的人皆中了有心之人的障眼法,若没有猜错,阻我们寻找容家女公子的人正是……容大公子!”
  ……
  “竟是这般急不可耐?”风急天高,男子不辨情绪的低语刚一出口便被高台疾风吹地零落四散,唯有男子的堇色长袍、轻裘大氅猎猎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内侍打扮的老者出现在了楚王刘注的身后,却并不急于开口,只是默默垂首立于刘注身后,极为恭顺。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便听见刘注沉郁中有些不悦的声音传来:“何事?”
  那内侍稍一迟疑才开口,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担忧:“琅琊王氏锦绣女公子的庚帖三日前已经到了姬家骊山祖宅,问名礼成。只是……因是为家主择选女君,故而按照姬家家规,姬蕴与锦绣女公子的庚帖要被放置在伯鱼祠中七七四十九日,得姬家水、木、金、火、土五行长老的五行断易和文王圣卦以及坎、坤、震、巽、中宫、乾、兑、艮、离九宫八卦童子的问天占卜,方可文定礼成。”
  本以为会等来楚王的雷霆之怒,却不想半晌之后只听到了刘注语气平常的一句“故弄玄虚!”正心下狐疑之际,便又听刘注的声音越发阴沉,透着上位者的不露自威:“想来那孤竹君野此时也已出了彭城……花福,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那声“花福”,明明与平日里唤的并无二致,此时听来,却让花福有种脊背发凉的错觉。
  花福先是一愣,随即身子一抖,紧接着跪下。碍于面前的楚王是背对着自己的,看不出喜怒,不敢贸然揣测,只小心翼翼道:“老奴不敢!”
  “嗯?”刘注微微侧头,远处的夕阳如火,刚好落在男子的侧颜上,夕阳的光晕渲染得男子的侧颜极其炫目,有些朦胧迷离之感,看不清面目,却无端给人一种霞光万丈、公子无双的错觉。
  刘注自打出生,花福便侍奉在侧了,对于这位主人,花福似乎从未看明白过。每每以为看清楚了,临了却又发现差了不知凡几。
  “老奴……”花福知道什么也瞒不过大王,随即“咚”的一声头磕在地上:“老奴确是在孤竹君野带走的只那独角犀身上……下了点东西。不过,大王放心,老奴也知道这独角犀是给容家女公子救命用的,不敢真的伤了它!”
  “哼!”刘注也知道花福不会真的伤了那独角犀,虽然知道他也是有心要试探孤竹君野的本事。花福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自己这个大王。明明应该为有这样忠心为主、面面俱到的属下而感到欣慰,此刻的刘注却无端生出几许莫名的烦闷。
  大抵因了这烦闷无处宣泄,广袖起落间,腰间的佩剑已然出鞘,和着宝鹤台上的劲风,直直儿向花福的眉心而去。跪在地上的花福吓得大惊失色,却并不敢随意移动,因他知晓自家大王的剑法和速度,此时他若敢乱动分毫,必会丧命于剑下。
  果然,刘注的剑在距离花福眉心毫厘之处堪堪儿停住,剑风似乎蹭到了眉心的汗毛,让花福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垂在身侧的双手隐隐有些发抖,眸中惊慌之色尚在,倒映着霞光万丈中手执长剑、逆光而立的男子,越发地看不分明……
  唯有那薄唇微动,一个“滚”字刚一出口,花福便忙不迭地起身。起身的一瞬,身子一晃,不知是跪得久了还是吓得不轻,不等刘注再说什么,便踉踉跄跄地下了宝鹤台。
  刘注甫一沉吟,长剑再起。宝鹤台上,广袖翻飞间,剑随身动,身与剑合,剑影清寒,越发显得有匪君子、如琢如磨。残阳如血,剑气冲天,似有气贯长虹之势。但若仔细看,不难发现,一招一式、一张一弛中皆有犹疑,恰似这舞剑之人此刻的心绪,浮浮沉沉,在这浮浮沉沉之中又似有零零碎碎的影影绰绰……
  光影剑气中,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越发清晰地涌上刘注的心头……
  那日,楚王宫大宴群臣,当时楚国的大王还是刘注的父亲,安王刘道,而刘注是楚国太子。席间因多喝了几杯酒,他被别有心思的宫女带到了僻静的百兽园附近。为了避人耳目,那宫女将半醉半醒的刘注扶进了一处暗黑的假山山洞里。二人郎情妾意,一个妄图攀附、一个乐得艳福,一来二去的撩拨和被撩拨之间,正欲行那不轨之事,刘注却突然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一个激灵从那宫女的脖颈间猛然抬头,借着假山洞口透进来的微光,直直地便望进了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眸。
  恰此时,外面传来了一个男子威胁的声音,仔细听,许是急匆匆追来的缘故,那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喘息:“小郎君,你莫要躲着我了,惹恼了我于你无益!”
  刘注深眸一狭,眉头不禁一簇,平皋侯刘胜?
  说起这平皋侯刘胜,还真是一言难尽。他祖上乃是跟随楚霸王项羽打天下的项他。项他乃是项羽的族侄,先是魏相,后任柱国,是楚霸王十分看重的族中骨干。后来高祖皇帝刘邦平定三秦,率六十万大军攻楚都彭城,项他被大将灌婴所俘,楚都落入刘邦之手。刘邦爱才,知道项他之于项羽便如萧何之于自己,故而留他性命。
  直到汉六年,项他从刘邦,被赐姓刘,改名刘它,次年,受封平皋侯。而刘胜正是第四代平皋侯。平皋侯国紧临楚国,故而这位刘胜平日里倒是有事儿没事儿跑到彭城来串门子。又因刘胜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每每仗了自己平皋侯的身份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对于这样的人,只要不在彭城的地界儿杀人放火,楚王刘道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刘胜似乎也很知道楚王的底线在哪里,一来二去倒也未曾真的在彭城闹出过大的动静。但是这位却是个爱热闹的主儿,但凡楚王宫宴客,不管有没有请他,这位都会巴巴儿地跑来凑热闹。故而刘注对他倒是熟悉得很。
  此时听到刘胜的声音,刘注不觉头疼,哪里还有先前的兴致。凝神间又听见刘胜的声音传来:“小郎君,你若再不乖乖儿出来,我便要进去了!”说着脚步声响起,似是真的要进这假山洞里来。
  刘注本是搂着衣衫半解的宫女,目光却是落在对面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先前刚从外面进来洞中,又因醉酒和旖旎心思的原因,看不真切对面之人的样子,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此时,刘注早已习惯了洞中的黑暗,神思也清明,因了常年习武的原因,夜间视物能力极好,故而一眼望过去,便见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公子,目光锃亮地望着自己,食指正轻轻压在那泛着柔和光泽的嘴唇上,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刘注目光一顿,随即了然,刘胜好**,想来这小公子便是刘胜要找的人。看着对面这粉妆玉琢的小模样,刘注心下不觉一动,生出几分怜惜,但那几分怜惜也不过一瞬。并不想与刘胜扯上关系的刘注并不想多此一举让刘胜进洞来。说白了,就是他不屑与刘胜有任何接触,哪怕是打个照面。何况是现下自己在王宫中与人私会这样的情景被他撞见,更是让刘注心中不悦。
  故而,刘注当下就决定将那小公子推出去。身随心动,立刻便丢开身边的宫女,向那小公子走去,一把抓住他看似瘦小其实肉乎乎的小胳膊,正准备将他扔出去,忽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手上的触感细腻而柔软,隐隐有丝线交错的触感,却不明显,想来当是衣袂上的暗纹,而且是琼花的纹样。刘注常常流连于脂粉堆,对各种花纹、暗纹自是熟悉,不用眼见,手一摸便知是哪家的料子,哪家的手艺,不过这琼花图案……倒是与众不同,还有这上等触感的云天蜀锦,似乎,彭城之中唯有容家有云天蜀锦,而据说容二公子便喜欢穿琼花图案的衣袍。
  几乎是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的同时,刘注落在小公子身上的目光便立时不同,带了几分审视:“你是容二?”
  那小公子明显一愣,随即眸光一闪,并未承认却也未曾否认。
  此时,洞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有光线被遮挡,眼看刘胜马上要进来了。刘注当下眉头一挑,招手让那宫女过来。待那宫女带着一身香风靠近之时,又见刘注毫不犹豫地将她擒住,手上一个用力便这般硬生生地推了出去。
  “啊!”那宫女始料未及,直直儿扑向洞口,刚好撞进已经到了洞口的刘胜怀里。
  刘胜一愣,不曾想突然迎面飞来了一个衣衫不整的俏佳人,正觉狐疑,便听见洞内传来了男子低沉中透着沙哑的声音,隐隐含了怒气:“滚!”
  刘胜是何人,虽说这里是楚地,但是他来这里的次数恐怕比他在自己封地的时间都多,对于楚地不能招惹之人,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此刻便只是一个“滚!”字,刘胜便已听出山洞里的是何人。再看看怀里这衣衫不整的宫女,他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定是这宫女勾引了楚太子,楚太子一怒之下便将其扔了出来。不过,看着怀中佳人,虽不是国色天香,倒也是个妙人儿,听那楚太子的声音,显然是动了心思,却不知为何又将人给扔了出来?莫不是……莫不是嫌自己扰了他的雅兴?
  这个想法一冒头,刘胜立马便觉自己闯了大祸,随即将怀中的宫女推开来,又朝洞口郑重地作了一揖,才道:“在下无意冒犯,若是扰了贵人清净,还请恕罪,在下这就麻溜儿滚蛋!”说着也不等洞内的反应,便果真是一溜烟儿……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