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瑜殿的书房内，一位道骨仙风的中年男子向南清王行过礼后，道：“果然不出南清王所料，莫家的凌云鸟是以气味识主，南清王所配之药丝毫没有让凌云鸟起疑。”
  “看来少翁此行，定是有所斩获！”刘庸的目光在那人手中捧着的一个乌木盒子上停留了一瞬。
  “南清王所托，岂敢懈怠！此乃忘川之石、彼岸之花！”李少翁说着将乌木盒子恭敬地递到刘庸手上，迟疑一瞬，又道：“还望南清王莫忘承诺！”
  刘庸打开乌木盒子的瞬间，瞳孔一缩，眸中似有千万种情绪一时而过。那血红色的曼珠沙华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褐色的忘川之石冰冷坚硬，还不断冒着丝丝的冷意，让人一眼便有生无可恋、万劫不复之感。刘庸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啪嗒”一声合上了盒子，然后对李少翁道：“如少翁所愿，主父偃定活不过今岁！”
  “南清王不问我为何要主父偃的性命？”
  “各人皆有恩怨境遇，与本王无关之事，本王并不在意。”刘庸的话让李少翁心下稍安，不过转瞬，便又听刘庸漫不经心道：“况，少翁来自齐国，幼时艰辛，受懿王知遇之恩，又得厉王看重。对于知恩图报之人，本王向来敬重！”
  李少翁心下一惊，暗道这南清王果然非等闲之辈。自己早年经历早就在当初被齐懿王收留之时便被刻意抹去了，可以说，这世上除了齐国两代齐王便再无人知晓自己的来历了。现下，这南清王三言两语间便道破了玄机，倒是让李少翁心头一紧。
  当年，李少翁饱读诗书、志向远大，却因为出身贫贱受尽恶霸欺凌不得出仕，因为不堪忍受奋起抵抗而杀了恶霸一家二十余口人命，后被官衙通缉，四处躲藏，还险些丧命，幸而被微服游玩的齐懿王所救。懿王见他谈吐举止皆非一般、又满腹文章、通晓奇门数术，便用死囚替代他，了结了官司，并将他收在身边，给他新的身份，使他荣华富贵，准他出入王宫、参与政事。李少翁也因此得以重新活过、一展所长，并有机会结交名士，拜读经典，逐渐成为懿王最宠信的谋士。可以说若没有齐懿王，便没有如今的李少翁。后来懿王薨，其子刘次昌继位，也就是被主父偃告状、刚被逼自尽的齐王，皇帝刚刚赐下谥号“厉”，称齐厉王。又因为厉王无子，齐国国除。
  主父偃逼死齐王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满大街议论的都是这件事，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有心之人的煽动。而对于如今街头巷议愈演愈烈之势，这位曾受齐国两代国君器重的谋士李少翁便是始作俑者。他的目的很简单，杀人偿命，主父偃害死了齐王，那他就应该拿命来偿！
  只是如今，南清王突然提到自己的过去，不知道是何用意。从前在齐国的时候对这位少年成名却又沉疴缠身的南清王早有耳闻。虽然李少翁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以为这南清王当真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病秧子，但是眼高于顶的李少翁也并不觉得他有何过人之能。
  然而，此番进京，自己本是抱了必死之心，要进宫告状，使主父偃身败名裂、死于闹市。然尚未入长安城便被南清王的人带到了瑾瑜殿，南清王以主父偃的性命为条件与自己做了交易……一番曲折，终于为南清王取来了忘川之石、彼岸之花，南清王方才说了主父偃定活不过今岁。心中的大事已了，倒也没什么可惧的了。如此想着，李少翁朝刘庸行了一礼道：“南清王既已知晓在下的身份，还仍然原意履行承诺，我李少翁已别无他求了！只是……不能亲眼看到主父偃这个小人人头落地，实为憾事！”
  “少翁以为本王是那过河拆桥之人？”
  “我身上背负着二十余条人命！”
  “杀人者何止万千，更可况，这世上被杀者并非都是无辜之人！少翁只是少翁而已，自幼研习奇门数术，有幸被懿王选中为国效力，何罪之有？”
  “在下不明白南清王是何意？”
  “这世上，除了莫家，便只有先生一人到过东海忘川岛，先生可愿取莫家而代之？”
  “非我所愿也！”李少翁没有丝毫犹豫道：“在下多谢南清王看重！只是，我乃平庸之人，也无甚大志，平生所愿不过是报答懿王知遇之恩。如今故人已去，齐国国除，主父偃也命不久矣，我此生无憾也！”
  “先生想要闲云野鹤，却未必可得！”刘庸对于李少翁的回答并不感意外：“先生之名，名扬四海！只要先生一日不择木而栖，便会一日不得安宁！”
  刘庸一番话，李少翁心下辗转。的确，自齐王薨，来招揽自己的诸侯王、世家名门就未曾断绝，无非是自己这一身奇门之术尚有用处。想他李少翁，虽有一身本事，却无奈人单力薄，无有家族在身后，在这纷扰的天下，若无傍身之处，怀才便是罪过！正如南清王所说，到底是无立锥之地。
  “世家名门之中，唯有琅琊王氏、北地姬家和南宫世家可容先生之才。然，王氏有凤隐，姬家和南宫世家并不缺先生这样的人。诸侯王中，淮南王有八公，楚王自负，先生未必入得了他的眼！唯有当今陛下，虚怀若谷、四海求贤，可是齐国的事，先生又如何放得下，先生放不下又如何能安心归顺？”
  刘庸所言，句句中的、针针见血。李少翁心中通透，面上却仍然问道：“南清王为何不说西蜀之地、夜郎之国，又为何不提南越、苍梧，漠北、塞外？”
  刘庸笑而不语，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深水幽潭，良久才浅浅吐出八个字：“先生心中，唯有中土！”
  一句“先生心中，唯有中土”道尽了李少翁心中的家国天下、彷徨踟蹰。仿佛是多年的心思被人看穿，又仿佛是终了一生才在此处逢到知己，亦或是一团迷雾猛然被人拨开，李少翁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只化作“噗通”一声，这个看似谦卑实则傲然的李少翁已然匍匐于地，言辞恳切道：“在下愿为南清王鞍前马后！”
  ……
  月凉如水，冬夜寂寥，瑾瑜殿南清王的寝殿内灯火比平日里歇得早。冰轮转朱阁，月影低绮户，清辉无声、静照无眠……
  刘庸辗转反侧，心思深重，无以成眠。掀开素衾，起身下榻，未披外袍，裸足而行。月色透过精致的雕花门窗照进殿内，洒在那个一身清寒的男子身上、自未曾束起的泛着幽幽光泽的长发倾泻而下，一身流光，流落在走动中随着衣袍摆动而若影若现的双足上。锦绣地衣的华美更衬得双足清冷苍白、孤独寂寥，每走一步都仿佛是不染纤尘地踩在开在大千尘世里的繁花之上。那如同被幽冥忘川水洗涤过的双足好似渡遍了俗世纷扰里所有劫数和天道轮回里万千无常，茕茕孑立于三界五行之外……
  刘庸就这么绕着殿内裸足缓步而行，每走到一处门窗便停下来伸手推开，立时便有冷风涌灌进来，让人不觉遍体生寒。可本就较常人畏寒的刘庸此刻只着单衣素袍却无半点瑟缩之意，仿佛那冷风窜入的不是自己的衣袍广袖、冰冷的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一般。有殿外执夜的宫娥上前查看，但都在自家王主威严而疏离的目光中默默退下了。
  脚步再启之时，梦里种种，冥冥种种，随着脚下的步子一幕幕浮现、一幕幕清晰，又一幕幕模糊、一幕幕远去……
  菩提树下，晨露晶莹，菩提骤至，双双落入芙蕖池中，佛祖唇边，拈花一笑……
  草原秋高，孤雁于伤，娜娜衣裙、纤纤素手，惊鸿一瞬，执念一世……
  忘川水寒、彼岸花红，幽冥阎君驾前，断尽轮回、只求一世……
  异国佛寺中，三千僧众，入灭火海……
  门窗次第打开，寒风湿润，吹动起衣袂猎猎。刘庸刚迈出的足尖微顿，停驻片刻，双眸轻轻合上，湿冷的风在未曾结痂的心殇之处浸染出一团温热的腥甜。再睁双眼之时，眸中涟漪平复，足下脚步再启。过往种种，眼前种种，如影随形……
  稻黍稷楼上鲛绡纱落，白玉杯轻转，葡萄美酒倒映着那个潋滟风华的小郎君，一眼万年……
  莫山雪夜，宝马香车、灯火阑珊，她一身狼狈，却入了他的怀，乱了他的心……
  宝簪台上，窗棂寂寂、铜铃声碎，青石台阶冷硬悠长，斯人独殇……
  长门宫旁，别院深深、落日余晖，药与墨香，岁月安好，菩提画前，璧人无双……
  松涛阁里、太主宴上，心思无藏、巧赠比翼。广袖之下，鬼使神差地手心一挠，做了回风光霁月的登徒子……
  马车夜话，纵使相逢却不识，尘飞扬，心如霜，未敢问前程，生怕是路人……
  心无宁绪，那人身影、抹之不去。每走一步心绪便更凌乱一分，以至到最后，当他走完了整座寝殿，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冷风和着温泉的氤氲尽数涌进殿来，于周身毛孔的细细密密里无孔不入，心中仍然未有片刻冷静……
  他言笑晏晏：“雁归做我的王妃，可好？”
  她怔然，双凤眼中的震惊和疑惑在他灼灼而专注的目光里无处可藏。
  然于他而言亦是，从那两汪清水般的眸光里，刘庸清晰地看见自己，笑意缱绻、从容不迫。可是唯有自己知道，那一刻的他是紧张而不安的，仿佛是在等待着命运对自己的判决一般，心如炙烤。
  风吹动帘幕窗棂，殿中案上绢帛纷乱，四散开去，如藕花深处鸥鹭惊起，展翅乱飞。偶有一片绢帛栖于地上，月色流转刚好落在低眉浅笑的女子的面上，那时那刻正是长门宫墙外、太主别院内：菩提插屏前，夕阳光影、璧人如画，素白的浮光锦和湖蓝色的蜀锦交相辉映，惊艳了那一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