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路公交站牌底下，一个身姿挺拔的高个儿青年伫立着，冗长窄脸，白净面庞，几乎不见须根，浓眉大眼，很是端方，只是面颊略略瘦削，有些凹陷下去。甘之棠已经在公交车站等候多时，心里有些焦急，又不好意思直接进学校去找召南。
  他时不时抬手看下左腕上佩戴的上海牌手表，身上的白衬衫于他而言有些过于宽大，好在底部牢牢地用皮带束在深卡其色的西装裤里，像是个体面的文化人。
  召南姗姗而来，胶东女孩的个子大多高挑，她只能算个中等，可贵在这几年出落的风姿曼妙，眉梢眼角笑意融融，连一根手指尖也是骨肉停当极有韵致的，以至于之棠每次看她都有些晃神。
  “我没迟到吧～同学非帮我打扮～”召南颠颠地靠近之棠，坠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有些不好意思地撒娇。
  之棠垂下长长的睫毛浅笑，轻轻拉开召南的手道：“没有，我也刚到。”
  其实，他已经在这里错过了四班12路公交车了，只是怎么都不忍心对召南讲一句抱怨的话。
  “车来啦，我们走吧～”召南先一步蹦上了公交车，招呼之棠快来。
  未到中午时分，公交车上并不十分拥挤，不一会儿便空出了一个座位，之棠让召南坐下，自己只在旁边抓住扶手站着。
  召南还是有些担心自己一会儿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絮絮叨叨地把昨天宿舍女孩子们出的的主意将给之棠听。
  之棠虽说是个男人，可毕竟比召南年长六岁，社会经验还是有些的，那些主意有的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有的就不知该说是馊主意还是鬼主意了。只是召南一本正经地向他求证的模样十分可爱，引人发笑。
  “好啦，你不要担心这些事了，他们不会为难你的，你本来的样子就很好，一会儿我们在楼下买些水果带上去就是了，用不着这些的。”之棠轻轻勾起嘴角，温言相劝，让召南安心。
  “只是，你家里的事，能不能不要提了？”之棠神色略略有点为难，想了想还是叮嘱召南。
  召南敏感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心脏坠坠沉了下去，慌忙追问：“不提？他们还不知道我家里的事吗？你没跟你爸妈说吗？可是就算我不说，他们也会问的啊！”
  听了这话，之棠也有些慌乱，连声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其实，我都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我是说，以前不开心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之棠的话讲的有些磕磕绊绊，可语气真挚由不得召南不信，她这才把心稍稍放回肚子里。顷刻缓过神来，又为刚才的冒昧感到羞愧。
  其实召南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出身所造成的障碍，搁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怨不得旁人不待见。
  之棠为难也属正常，但投胎到那个家庭，也实非自己所愿，怨天尤人抑或自怨自艾，哪个都不对。如今既然自己已经换了一个新天地，召南只希望旧时阴影不再影响自己的前路，赶紧对付过去。
  约莫四五十分钟后，他们两人才到了政府小区门口，之棠带着召南在小区外摊子上买了一网兜橘子和一把香蕉，便往小区里走去。
  那几年财政吃紧，政府小区也不过是把那一片儿旧有的住宅划归到一起罢了，因而里头的建筑新旧不一。
  有的是七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有的是二节小洋楼，拼拼凑凑，路七拐八绕，不过打扫得倒算干净，花坛间隔分布，种着冬青、圆柏并各种矮灌木。这时节百花凋零，花草都看着秃秃的，只有几株金菊含苞待放，增添了几分生气。
  之棠家住在大院儿西北角一幢半旧的单元楼里，碎石子贴的外墙有些污糟，和后面的小荒山仅隔着一道低矮的挡土墙，秋来山上丹枫银杏落叶便铺满了楼下过道。想是大家也都偷懒的缘故，地上便积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踩上去松软，红黄相间也煞是好看。
  不过这会子召南也无心欣赏落叶，忐忑地跟在之棠身后，进了三单元的大门，一层一层往上爬，累的有些气喘，转了好些弯，终于到了顶楼，也不知是五层还是六层了。
  之棠轻轻敲了几下子东户的防盗铁门，那门只有下面三分之二是铁皮包住的，上面只有疏疏的几根铁艺栏杆，已经氧化发黑，透过缝隙，能够清晰地看到里头刷了土黄色油漆的木板门，贴着一张褪成粉红色的“倒福”。
  召南几乎紧张的喘不过气来，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一般警惕地观察四周任何细微的事物。
  “吱呀”里头的木板门应声而开，一个挽着纂儿的粗壮中年妇人站在正中当儿，嗓门极大，操着一口鲁西方言，开口道：“建国你们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召南不知道谁是“建国”，这会子也来不及细想。
  之棠妈声音听着极是热情，只是眼里却冷冰冰的，犀利地上下打量召南，召南的卖相似乎令她感到满意，方才抓住铁艺栏杆用力把门往里一挣，另一只手咔哒一下拧开了铁门。
  “阿姨好，我叫召南。”召南浅浅地低了低头，向之棠妈问好。
  之棠妈粗短红润的手指抓住召南纤细的胳膊揉捏了几把，手摸在召南后腰上往里迎她。之棠妈有一手绝技，一个女人好不好生养，怀男怀女，她打上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召南不明所以，有些尴尬。
  “建国，快给人姑娘倒水去啊，你愣着干嘛！”之棠妈开口吩咐。
  召南这才明白“建国”就是之棠，她从未听之棠说过他还有这么个名字，因而有些发笑地望着他，紧张的心情也缓解了几分。
  “哎，好！”之棠初时警惕地观察着二人的反应，见无异状便安下心，把两兜子水果放到了桌上道：“我去书房找爸爸。”
  这边，之棠妈携着召南的手，邀她在搭着钩针编织盖巾的军绿色软沙发上坐下，眼神柔和了许多，一边请召南喝水，一边又细细地观察着召南。
  新媳妇见公婆头一回，召南实在羞怯，两人话不多，她便只恭顺的微微低着头，余光悄悄打量着这家里的陈设。
  之棠家里不大，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平米的样子。客厅里陈设简单，一张印花玻璃茶几下杂堆着各色杯子杂物并一些散装茶叶，东侧一个半旧五斗橱上放着着一只白色毛绒哈巴狗，眉心镶着粉红色塑料钻，后面是美人儿挂历。对面一个低矮的电视柜，上面一台大背头的21寸彩电，后面墙上不知为何铺了一张足有四五平米大的玻璃镜，沙发上坐着的人有什么举动自己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