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出，许玥快坚持不住了。
  在境界上被压制，剑术也无法使出，一身道气已是显而易见地淡了下去，甚至不知道是怎么撑到这个地步的。此时的少年，就连脚步都有些虚浮，好像只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拼命出手。而对面的李洞开却笑容淡然，依旧是一副俊逸非凡的模样，只是不时出手挡住许玥的攻击，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故意戏耍对手罢了。
  终于就在许玥砍出筋疲力尽的一剑之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停手了，然后整个人疲倦地站在原地，不悲不喜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李洞开先是有些讶异，旋即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嗤笑，道：“你终于放弃了？”
  许玥却抬着头，目光直视李洞开，开口说道：“谢谢你。”
  李洞开皱起眉头。
  一头黑发的苍白少年目光中露出狠戾之色，嘴角却微微翘起：“你一开始骂我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气到想杀了你，想把你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挖出来。但我也真的想谢谢你，这和我想杀你并不冲突。”
  许玥握住折月的手突然攥紧：“我很感谢你让我看清了，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一部分人是什么样子的。”
  “你们这种人啊，仿佛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众人之上，别人就得为你们让路，机缘都是你们的。我一直以为，像我这种人，在你们眼中不过是贱种而已。”许玥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们只想把我们踢开而已，没想到还要把我们踩碎。”
  “看到你，我只觉得可笑，”许玥抬起手中的剑，目光平静，“我要走下去，起码也要把你们这种人那点卑微而可笑的骄傲，砍碎。”
  李洞开满脸通红，嘴唇微启，但最终只是化作脸上阴沉的笑容，然后他抬手一扬——
  仿佛一盘黑白棋子倒下。
  许玥看着那一瀑倒灌而来的棋子，喃喃道：“本来还想借机破境的，看样子是没戏了。”
  然后折月剑身突然黯淡了下去。
  “呦，倒是看走眼了，这小子竟然藏拙了。”一身粉色的颜之问目光微凝，旋即开怀笑道，“不愧是溧阳学宫的学生，我还真是走岔了棋。”
  面不改色。
  而场上那柄折月已经完全失去了所有光辉，仿佛变成了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李洞开的脸色却前所未有地凝重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惊人的压迫感，空气仿佛都变得沉重了起来。腰间的玉带微微颤动，隐隐发出龙吟之声，这是极其罕见的状况，那条名为“皎兮”的腰带是一件名副其实的灵器，就算是面对一把折月，也本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李洞开心中没来由地一惊。
  就在这时，许玥抬起手中的剑，轻轻向斜下一划，那挂已经逼近少年身遭的黑白棋瀑来势一滞。
  “世人知我者少，阻我者多；喜我者少，恨我者多。”许玥抿住嘴唇，改为双手握剑。
  “恚惑困痴，一剑斩之。”
  那抹黑白棋子组成的长河，顺着折月的银色剑身，一分为二。
  ……
  离墨圆门越近一步，卿梦的脸色就越发难看一分。同行的后辈们都不敢惹这位名义上是师姐，实际却已经是门内高层的女子，只是莫名其妙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一行人夹着一辆马车，轰然接近梁州的墨府。
  在十二门派中，墨圆门算是一个很奇特的存在。与其说它是一个庞大的修道门派，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严密有序的组织。墨圆门的主要势力在燕云的梁州，但贯彻墨圆门理念的“墨者”却遍布古界各地。这群人精通机关术，古道热肠，追求自由。正宗之人多居梁州，外宗人则遍及各处，并且不一定要受墨圆门的拘束。
  然而当年，在燕云与西楚的新战之中，墨圆门的大部分正宗成员却选择站在西楚一方。只是最终西楚落败，燕云看重墨圆门的机关术，选择招降。
  但很少有人知道，最终那场长门之战中，攻破西楚长门城的，是墨圆门的机关，滚雷。
  那些个知情人，都对此讳莫如深。
  一行人停在那座充满金属色泽的大门之外，卿梦率先下马，靠近那辆被厚厚帷布遮住的马车，敛去脸上的怒容温声说道：“婆婆，我们到了。”车内响起一阵窸窣声，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穿麻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头发却是乌黑发亮，手中牵着一个目光呆滞七八岁大的孩童，笑着看向那位藏不住脸上愠色的舟子。
  “小卿，你这样可不行，连自己的脾气都控制不好，以后怎么去跟那群老不死的们打交道？”老人笑呵呵地说道。卿梦脸上再无一丝气恼，恭敬地伸手搀住老太太，道：“婆婆训得是。”
  “我知道你怪我为什么不出手夺那机缘。”老人依旧满脸笑容，轻轻瞥向一旁的女子。卿梦摇头道：“弟子不敢，只是有些奇怪罢了。”老人收回视线，脸上笑意淡去，冷声道：“溧阳学宫，水深的不得了。”
  卿梦有些奇怪，刚想开口继续发问，却看见老太太脸色一变，沉声道：“什么人？！”顺着老人的视线，卿梦看到一个身形颀长的俊朗男子，站在墨府正院，笑吟吟望着这边。
  “墨圆门三供奉徐芸，舟子卿梦，没错了。”
  “你是什么人？”卿梦警惕地看向那名男子。不远处的男人微笑着偏了偏脑袋，脸色轻松，调皮地问道：“你们猜？”
  卿梦看到一团繁复的花纹在男子脖颈处一闪而逝。
  一旁的供奉徐芸却变了脸色。
  “擅闯墨府，心怀叵测，定非良善！”卿梦只觉得一道影子一晃，那个之前被婆婆牵着的孩童突然飞快窜出，猛地冲向那名身份不明的男子。男子却好像并不对这位供奉的暴起出手感到奇怪，只是慢腾腾地甩了一下手。
  一拳打出。
  “徐供奉的待客之道，项某领教了。”在场的所有人瞳孔一缩，包括之前还面色淡然的徐芸。那只可以媲美紫罡初境的傀儡孩童被男子一拳打回原地，手重新牵在她手中，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只是那只傀儡此时面容模糊，五官尽碎，流出白色的古怪液体。
  男子洒然一笑，转身向最近的小阁走去：“徐供奉，项某已经等候多时，就差您了。”
  徐芸脸色阴晴不定。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花了眼，那团本不应再次出现在世间的虎头印记。
  ……
  承天台，身穿锦袍的俊秀男子身上赫然出现一道尺许长的伤痕，从衣服的破烂处不停地洇出鲜血。许玥双手握剑，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
  李洞开脸色惨白，手掌收紧握拳，牙关紧咬。一剑而已，一剑而已！明明之前还不是对手，却突然间突破了自己的攻击，甚至连那条皎兮玉带，都被压制的无法有所反应。他有些不甘又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那个黑发少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输在你们这些贱种手里？我的出身，我的努力，我的机遇，哪一样不如你们，你们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凭什么！”
  许玥哑然失笑。
  “世家公子该是很惨吧。”许玥有些古怪地笑道，“一定要守很多规矩，从小便被严加管教。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每天都在打谱练棋，总会觉得自己不容易吧？”
  李洞开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少年。
  许玥脸上的笑容中多了几分讥讽：“所以才觉得我们这些人没资格啊，一个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没吃过苦没受过累，只是因为一直下棋就要求别人不准超过你？”
  许玥双手举起，将折月的剑锋冲前。
  “你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难，你失去过父母吗？你失去过家吗？你在冬夜里睡过吗？你曾经连续三天都吃不上一顿饱饭过吗？你被人打到昏迷过吗？”
  许玥冷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洞开突然感觉双耳中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像人临死之前的凄惨哭号。紧接着他意识到那是那柄折月上传来的异动，便如临大敌般向后猛退，同时轻击腰间玉带。
  那条白龙呜咽一声便被持剑少年劈成云烟。
  李洞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少年阴沉的杀意带给他的莫大压迫感，前半生所有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李洞开闭着眼，浑身颤抖。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许玥将偏移几分的折月收回，脸色淡漠地询问道：“还要打吗？”李洞开如临大赦，有些狼狈又有些茫然地说道：“我认输。”
  战意全无。
  观礼台上传来一阵哗然，所有人都为最终的反转感到震惊，没人看好许玥。许玥却好像看不到也听不到身边的一切，只是转身背向李洞开，突然恶狠狠地说道：“没谁有资格评判他人，谁都没有经历过谁的一切。说的轻巧，最是可恶。”
  说完这番话，许玥笔直走下台，突然余光瞥见一个俊朗少年满脸笑意地冲他伸出大拇指。
  许玥愣了一下，仿佛什么也没看到般继续向自己的位置走去，脸颊却莫名地红了一下。
  第一场，东院许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