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台。
  吃过饭，承天台周围的人群再次聚集，兴奋地相互攀谈议论。他们所议论的话题，正是在上午结束的礼、乐两项。
  进入礼试的十人，在诸位大人物的亲眼见证下决出了前三名。魁首是一名出身燕云望族的南院书生，徐望沂。这位修行境界不过出白境的年轻人在陵阳城之时就以行事礼节有序，家学渊源颇深著称。在溧阳的这几年更是潜心礼道。可以肯定的是，在离开学宫之后，他必然会走上父辈的道路，进入朝堂成为一名礼部官员。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和第三两名也是出身燕云的南院学子，礼试之上，后秦和东越可谓输得一塌糊涂。
  而紧随礼试进行的乐试，则更要赏心悦目的多。乐试魁首，无出意料地被来自后秦织笙坊西院的顾蝶衣获得。顾蝶衣只有气炼境修为，但却是织笙坊的头牌歌伎，一手古琴出神入化，在溧阳十二锦中享有艳名，被誉为娇媚无双。第二名倒是令不少人大跌眼镜，竟然是初试时没什么人看好的西院朱迩，这个小个子少年极其擅长吹奏笛子，也因此成为溧阳学宫三届大试以来唯一一位挤进溧阳榜乐榜的男子。至于黎嫣未，很遗憾地获得了第三名。
  而在下午，将要在承天台上进行的是无数人翘首以待的道比再试。
  二十人中，将决出十名上榜之人。
  观礼席顶层，不见了平安王白复的身影，后秦只留下了一个不时望向学宫高层的使者，战战兢兢。墨圆门则做的更绝，据说早些时候就尽数离开了溧阳城。只有浮花宗，完全没有和学宫交恶的自觉，换上一身崭新粉色长袍的颜之问依然笑容可掬，在和褚鱼生眼神交会时，甚至还点头致意。
  褚鱼生亦是微笑回应。
  仿佛无事发生。
  直到户星海起身，向承天台众人行礼后，朗声报出分组结果。
  第一场，许玥对李洞开。
  …………
  承天台之下，少年们挺直腰板，脸庞上写满认真。身穿学宫青袍的苍白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从等候席上站起身来，将折月轻轻提在手中。许玥朝身旁的恩师王赫做了个揖，准备登台应战，面容坚定，仿佛之前的挫败完全不曾影响到他。
  对面同样是一个少年，身穿华美锦袍，脸色淡漠，容貌俊美，比许玥要大上一两岁。西院李洞开，素有“小棋圣”的美名，以棋入道，境界在自照境。在这场溧阳大试中，李洞开早已预订了弈比的魁首之位。
  许玥将折月别在腰间，双眼微眯。
  双方行礼。
  李洞开身为溧阳学宫有名的小棋圣，仿佛对这一场比试成竹在胸，嘴角隐隐勾起，一双乌黑的眼眸漫不经心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只是他有些讶异地发现对面的少年竟然面无表情，甚至不曾看他，只是微微低着头，好像全身都紧绷着。
  李洞开嘴角弧度更深了几分。
  钟声响起。
  几乎在比赛开始的同一瞬间，许玥快步前冲。左手持剑，右手按在剑柄之上，拇指倏忽下推。银色的剑刃闪着寒光，快得出人意料。
  李洞开看着即将冲到身前的少年，大袖一挥，一股磅礴的道气阻在身前。许玥出鞘的长剑再难进寸步，便顺势向上扬去，将那股挡在身前的道气撕开一道口子。之前还有大半剑身藏在鞘中的折月完全拔出，带起的劲风之中隐约有人哭之声。李洞开瞳孔微缩，轻轻拍打一下腰间的玉带，一条白龙突然绕着他的腰间转动起来，将那来势汹汹的一剑拦下。
  折月。向后急退的李洞开面色急变，腰间的白龙隐去。在认出这把名剑的那一刻，他便立刻激发了那条系在腰间的防御法器。紧接着，他向前抛出一张束剑符。
  本来剑势高涨的许玥破天荒有些慌张，骊珠幻境中那一张竭泽符，眼前的束剑符。虽说他认不出具体是什么，但却发自内心地有些忌惮。
  那张黄符牢牢落在折月之上，好像马上就要落地，但却始终紧贴剑身。
  剑身一沉，许玥心底也是一沉。
  李洞开不曾收手，立刻乘胜追击，道气化作无数黑白棋子高悬于许玥身前。而许玥只感觉手中的剑重了许多，他向前猛然挥剑，却仿佛小孩子比划一般，只是剑上黄符暗淡几分。
  然后李洞开突然笑了起来，开口说道：“东院的许玥，我听说过你，在二十个人里境界最低的一个，比我还低。”
  许玥面无表情，费力地抬剑阻挡那些接连不断落下的道气棋子。那把以往轻盈敏捷的折月，却成了他求快的障碍。
  许玥突然有一种想把手中剑丢下的冲动。
  李洞开笑容玩味，突然开口说道：“听说你是孤儿，来自寂言城，全家除了你都死在燕云军队手中，怎么选择在仇敌的国土上求学？”他嘴角翘起，满脸讥嘲，“是不是不甘心呀，成天想着鸣不平，想出人头地？真是可笑。”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啊，可是你怎么能成天活在这种病态的情绪之中呢？找个姑娘，做点买卖，过上平常人的日子吧。”
  似是挑衅。一番话让不少观礼者皱起了眉头。
  “李洞开，怎么会说出这种悖礼伤人的话语？”户星海开口说道，言语中满是不满与失望。程九序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心执而已。”
  李洞开看着毫无反应只是挥剑的许玥，突然有些恼怒，黑白棋子如雨一般噼里啪啦砸向对面。这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双目隐隐有些发红，咬牙切齿。
  李洞开，后秦人士。出身于后秦名门芜陵李家，虽然不是什么刻意比肩门阀的大家族，但也是后秦首屈一指的书香门第。李洞开的祖父，是后秦吏部尚书，大伯是后秦方寸阁的二把手，后秦棋力排名第三的“屠龙手”李正复。抓周时，李洞开两只手同时伸出，双手分别抓住黑白两子，一时传为美谈。
  从小在李正复指导下长大的李洞开，弈道一日千里，被称为后秦举世无双的天才。
  这位已经有“小棋圣”美称的年轻人，此时面目上满是怒意。一道道轰出的黑白棋子，开始逼得许玥发出一声声痛苦而低沉的吼叫。
  风雪问心。
  问心有愧。
  李洞开在风雪峰之上，最后关头险些道心失守。修道只为登顶弈道，李洞开对自己信心满满。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道声音会在最后时分问出那个人的名字。
  项丑奴。
  “都是你们这种杂种！杂种！凭什么不甘心，这就是你们的命！天下纷争，就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又如何，你们这种贱民，就该跟你们的过去一起死掉！你们这群杂种！”李洞开开始还在喃喃自语，只是越往后，身体便开始止不住颤抖，最后额头青筋崩起，有些狰狞地朝着对面嘶吼。
  “那家伙，心胸这么狭隘吗？”一旁观战的黎星目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发狂的李洞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舒觉眼中闪过一丝阴沉。如玉般的少年只是轻轻开口问道：“项丑奴，如果我没听错，李洞开说的是这个名字吧，这个人是谁？”
  黎星目突然来了兴致，转头对舒觉说道：“这个项丑奴，也就十五六岁，是西楚遗民的后代，而且还是皇室的一支。只不过现在是奴籍，在后秦的一位王爷府中。开始是因为长得好看，这个项丑奴当了那位王爷的书童，整天帮这位爱棋如痴的王爷打谱，也不知道他怎么看着看着就会了，直到有一天，他在王爷和一位高明棋手的对决中，指出了一招妙手，这才暴露。据说那时候，这个小子也就十岁出头，一下棋，竟然把王府中的高手都打败了。之后还战胜了不少棋手，也许，这个李洞开被那小子打输过？”
  舒觉抬头看着那个看似仿佛谪仙的年轻棋圣，目光不善。
  一步步向后退的许玥吃力地举着手中的剑，紧咬牙关。那张贴在折月上的黄符光泽不断暗淡，终于化作一张普通的黄纸，轻飘飘地落地。
  已是满身伤痕的许玥暴起出剑，剑身带人泣之声。
  李洞开大袖一挥，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一枚黑棋，向前一点。
  清越的碰撞声爆炸开来，折月剑身不停颤动，而反观对面，李洞开食指中指之间空无一物，黑色的碎玉叮叮当当跌落地面。
  李洞开却嘴角微翘。
  迸溅的碎玉，嵌入踉跄几步倒退的许玥胸口。那张本已煞白的脸，此时更是面无血色，模样十分凄惨。然而许玥却只是闷哼一声，然后迎着李洞开诧异的目光再次挥出手中的剑。再次被一枚棋子挡住。
  “知道我为什么格外讨厌你们这种人吗？”李洞开收敛表情，玩味地看着寸步不让的许玥，“因为你们这种人，明明没资格，却偏偏整日巴巴望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真是只癞蛤蟆。”李洞开猛地向前一推那枚黑子，看着那些破碎的道气刺破许玥苍白的肌肤，他突然感受到一丝快意。然而那个离自己很近的少年此时只是有些麻木地向前挥剑，好像时刻会倒下，但却始终不肯放弃。
  像一张丑陋而熟悉的脸，被李洞开恨了很多年。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能翻盘？”李洞开面露讥笑，下一刻脸色却又阴沉了下去。
  对面回应他的，只是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