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老而不死
作者:
魏羽宸 更新:2021-05-22 06:34 字数:2580
沿着通往东院起居舍的青石小路,一长一少两个男子并肩而行,一路无话。直到他们走进一栋小楼,在一扇木门之外停下。那扇木门上贴着崭新的福字,两旁也贴好了春联,“柏叶春回处,梅花月上时。”横批则是“草木更新”。
身穿大红宽袍的男人有些不屑地瞥了一眼劣质的红纸,转身对面容略显稚嫩的年轻人示意了一下。年轻男子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砰砰”敲起门来。
半晌无人应答。
红衣男子明显有些气恼,刚想一脚把门踹开,年轻一些的男子却伸手拦住他,温声问道:“舒觉可在房中,程宫主告诉我们此时可以来此找你一叙。”
过了一会儿,屋内响起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然后满脸慵懒的舒觉打开门,身子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问道:“两位谁呀?”
红衣男子嘴角翘起,略带讥讽地说道:“我是你的叔父澹台见。”
原本懒懒倚在门框上的少年脸色一变,有些狐疑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脸色却逐渐冷了下去。红衣男子见他没有反应,有些矜傲地开口说道:“我们来自八大家族中的澹台家。”
舒觉面无表情地应道:“是吗?”眼底的激动更少了几分,反而多了一丝寒意。
“小杂……小子,就这么让我们在外面站着说话吗?”澹台见不免有些恼怒,沉声说道。舒觉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两个亲戚,转身说道:“进来吧。”
起居舍内很是朴素,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只瓷质莲花洗,木制笔架上放着一双青竹紫毫,一软一硬,一块绿玉龙尾砚,压着一沓宣纸。
红衣男子看到这些书房器物,不由得嗤笑一声。年轻人却不动声色,双眼古井不波。
舒觉毫无反应。
等到三人尽皆落座,年轻男子率先开口,脸上笑容温和:“阿觉,我是你的堂兄澹台晟,是你的大伯澹台明的儿子,这位是三叔父澹台见。虽然有些突兀,但今天必须告诉你,你本来就是我们澹台家的一份子。”看着依旧毫无表示的舒觉,自称澹台晟的年轻人表情不变,继续说道,“当年是你的母亲发病,带着你离开了家族,最后不知所踪。因为这爷爷还被气得大病一场,二叔父,也是你的父亲澹台灭也因此远离家族四处寻找你的踪迹。这些年来家族一直不曾放弃,在得知溧阳学宫有这样一个诸方面都很相符的少年之后,我们就立刻找来了,果然是你。”
“你们怎么知道是我?”舒觉开口问道,表情有所缓和,一时间心乱如麻。澹台晟微笑道:“程宫主已经告诉我们了那块铁牌的事,那是澹台家的身份铭牌,内部刻有符篆,与主人血脉相通,做不了假。”
舒觉突然有些颤抖地问道:“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我母亲身体有恙吗?她现在还好吗?父亲他……现在在哪里?”
语无伦次。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有些悲痛地说道:“在二叔母离开家族的第三天,我们在一所破庙里发现了……尸体。二叔母本来就有癫症,只是好多年不曾发病,当初爷爷还因为这个跟二叔父大吵过一架,最后拗不过叔父才答应了他,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二叔父,在南下之后已经将近一年没有消息了。”
舒觉罕见地有些失落,有些难受,用力抽了一下鼻子。澹台晟伸出一只手按在舒觉的肩头安慰道:“没事,不要难过了,至少你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舒觉抬起头,双眼模糊,视线中的澹台晟面容扭曲,看不真切。
…………
黎焕之走进深辰阁,大大叹了一口气。自家女儿又去见了那个瓜葛甚多的年轻人,儿子也天天围着他转,实在是让他头疼。实际上对于舒觉他并没有偏见,反而颇为赏识这个心思纯粹的少年。只是在内心深处,他始终对这个年轻人怀有一份忌惮。
刚进房间,程九序就开口说道:“来了?澹台家那两位刚刚来过,现在估计已经去见舒觉了。”黎焕之面露忧色,坐在椅子上开口问道:“就这么让澹台见和澹台晟去见舒觉,没问题吗?”
程九序苦笑道:“这有什么办法,拦得住一时,又拦不住一世。”
天下扬名的大儒给眼前的男子沏了一杯茶,说道:“这一趟认亲,格外突兀,偏偏成功的可能性十有八九。毕竟舒觉,看上去是学宫难得一见的天才,平日里也有些跋扈,但实际上却是心思最纯粹的一个。
“正因为纯粹,所以在其他人身上显得格外奇怪的事,在他身上都有。喜欢的就表现出来,生气就发泄出来,厌恶的就说出来。一颗道心通透纯明,自然也少了那么些算计。”
黎焕之接过茶,不禁问道:“虽说如此,但毕竟这小子圣贤道理都读的进去,行事也算有礼有节,就是锋芒过盛,宫主为何不平日里多指点他一下?”
程九序再次苦笑一声:“不光是我,就连学宫里的夫子、先生,都不能刻意去用圣贤道理指点他的行为。这是一个赌,是我被迫立下的一个赌。还好舒觉没有因为我的糊涂误入歧途。”
黎焕之神色一凛,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这个赌迟早有一天会揭晓的,而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只希望不是我,或者我们这些人害了这个孩子。在学宫里,舒觉只能是记住那些道理,只希望他在何时何地都不会忘记这些道理,并且终有一天真正吃透这些道理。”
程九序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自嘲般笑了一声:“我算什么读书人。”
半晌无语。
黎焕之并没有在打赌上过分纠缠,反而开口问道:“澹台明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当年逼走澹台灭,逼死那个女子,如今却又来要求舒觉归家,失心疯了不成?”
程九序冷笑一声:“澹台明过刚而怀柔甚少,过于求功而不择手段,不然也不会做出那等为人所唾弃的事。你想想当年他是为了什么非要杀掉这个孩子,还有什么能逼他求这个孩子回去?其他两个人,澹台见是三兄弟里最蠢的一个,又蠢又坏,骄矜无知,澹台明也不怕他坏事。至于澹台晟,倒是有些小聪明,可惜连澹台明都赶不上。也就是舒觉纯粹无疑,否则这次认祖可不一定成功。”
黎焕之先是愕然,随后默然,过了许久愤然说道:“澹台家,真到了如此不要脸皮的程度吗?”
程九序笑道:“豪门大族,哪个不深藏龌龊?就算是这天下,又有那里不藏着看不见的人心丑恶?那场大乱,终究会清洗这一切。”然后这位公认心怀天下的大儒脸色暗道,“只希望那些发光的东西,不要被全部冲掉。”
黎焕之心情沉重,起身向程九序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有人为了安危,有人为了证道,最苦的,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啊!”想着稀里糊涂却又兴高采烈的少年,程九序有些愧疚,又有些难受。好像变回了多愁善感的年轻书生,叹气叹个不停。
他突然想起西楚未灭亡时,有位身披龙袍的男人对那个澹台家长子的称赞。
“可称之为西楚璧”。
程九序想着这块“西楚璧”做的那些龌龊事,心中暗道:“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