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大又简陋的屋子里，旁边一张床上躺着他拿药救下的人。
  无明起身，看自己空掉的手臂，看自己胸前一圈又一圈的纱布，看周围的人冷漠的表情。
  “你既然醒了，就自己照顾自己吧，阁主吩咐，这段时间你挪到那边的屋子自己住，请吧。”楚镜冷冷道。
  有几个侍卫过来扶无明起身，给他收拾东西。
  无明起身的动作扯到伤口，剧痛一阵阵传来，他隐隐咬紧了牙不发出声音。
  现在对他们来说，自己大概就是个叛徒吧，哪怕一切都在那个人的算计之中，无明心想。
  楚镜看着无明的样子，心里生不出任何同情。他并不气恼无明的背叛，因为他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忠诚，但他看不惯的是，明明有想保护的人却老是看不清现实、也没有做好保护他们的准备，企图以背叛的代价换取他们自由，却只是把他们更快一步推向了阎王。
  他这一闹，他想保护的人，只剩了六十人，其余那一百八十五人，大多死在了玄静观的比武场上。所以说这世上，并不是凭着一腔热血的就可以救人的，如果除了这个真的什么都没有，那叫一厢情愿，也注定会一败涂地。
  无明被挪到包围圈以外的一个小屋子，简单的茅草铺的床，一张简陋的桌子被人陆陆续续放了伤药、一些野果子和一小袋儿米，门口还架了个可以煮粥什么的小锅。
  “以后每日会有人送吃的过来，其他的，你自便。”楚镜说完转身就走，顺手带上了房门。
  无明坐在床内侧，紧紧贴着墙壁，蜷着双膝，头枕在膝上的手臂上，看茅草铺的房顶上漏下来的光线，有灰尘在不停翻滚。
  “……我等若闻，净佛国土，教化众生，都无欣乐。所以者何，一切诸法，皆悉空寂，无生无灭，无大无小，无漏无为，如是思惟，不生喜乐。我等长夜，于佛智慧，无贪无著，无复志愿，而自于法、谓是究竟。我等长夜、修习空法，得脱三界，苦恼之患，住最后身、有余涅槃。佛所教化，得道不虚，则为已得，报佛之恩……”
  无明口中念念有词，却有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这若只是一场梦多好啊，还有梦醒之时。如今才尝得人世苦，苦到心神俱疲，他也想择一梦自此不复醒，奈何还有些活着的羁绊……
  泪至黄昏。
  “今天打到猎物了吗？”村里人的大哥盯着眼前火架上烤着的、最后一块儿咸肉问刚进来的两个人道。
  “没、没有……”进来的两个人面黄肌瘦，瑟瑟缩缩，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此时盯着面前这一小块儿肉流口水。
  “废物。”那个大哥拿起面前的肉，一口下去就没了。
  心有不服的人颓颓坐在地上，面带不忿。
  他不是废物他有本事自己去打一次猎试试啊，看他打不打得过那女人的手下！
  “娘……”饿到已经没力气的小女孩儿哭着叫她的娘。
  “草儿……”
  “妈的生你这个没用的货，整天就知道叫饿饿饿，吵死了，要你有什么用，还不给我滚出去！”大哥拿过一旁的藤条就直接往旁边的女人和孩子身上抽。
  他也知道就算是自己出马也不见得能在那些人手里抢到吃的，所以他一直避不出门，免得损了自己平日里的威信，也不能太责怪空手而回的他们，不然群起反抗于他也没有什么好处。内心一股火没地儿撒，只能打打旁边这俩娘们出出气了。
  “草儿，草儿快走……”女人把小女孩儿护在怀里，忍受着大哥的鞭打，一边往门口挪，猛地一下把小女孩儿推出房门。
  “娘！”小女孩儿小声哭叫道，生怕大声了些待会儿还要遭一顿毒打。
  里面鞭打的声音和女人的抽泣声接连不断，就算是习以为常也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心惊肉跳。
  小女孩儿擦擦眼泪，忍住哭泣声，里面的人不喜欢她哭，她不能哭，哭只会让娘亲被打得更惨。
  小女孩儿爬起来，抿着嘴，她要去找吃的，找到吃的回来，他就不会再打娘亲了。
  小女孩儿吸吸鼻子，跌跌撞撞，一步一坑往前走。
  好饿啊，没有力气了……
  明明才走了一小段路，小女孩儿眼前都开始模糊了。
  又走了一会儿，小女孩儿无知觉地向倾月那边靠近。
  嗯？小女孩儿停住脚步，仔细嗅嗅，她好像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小女孩儿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在做梦，强撑起精神顺着食物的香味走过去。
  她看到了什么？一个衣衫带血还只有一只胳膊的人正在他的门口煮着什么！他还没有头发！
  小女孩儿害怕面前这个也是一个凶神恶煞之人，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闻到食物的味道之后，饥饿就像一只虫子，又开始发作，让她挠心挠肺。
  大不了就是再被打一顿！万一，万一他心软了就有东西可以吃了！
  小女孩儿下定决心，一步一步走上前。
  无明不是没注意到她，从她盯着他的时候他就察觉了，可是他竟没有半分想帮她的意思。
  本来心中装着众生的他现在对众生竟是变得这般冷漠了，无明在心里苦笑，依旧专注于他熬粥的动作。
  待他粥熬得差不多了，小女孩儿摇摇晃晃走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跪下，小声嗫嚅道：“这位哥哥，我好几天没有吃饭了，你能不能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
  小女孩儿噙着眼泪，不敢大声一点点，生怕无明跟他们一样，随脚就把她踢走。
  “你叫什么？”无明问，一边拿了个碗给她呈了半碗粥。
  “小……小草……”
  无明一愣，这也算是个名字？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不……不知道，大哥说名字贱好养活……”
  “大哥？是你们那边带头的人吗？”
  “嗯嗯嗯。”一阵阵米香传来，小草拼命点头。
  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都叫他大哥？无明觉得奇怪，随口问道：“他……是你爹吗？”
  “不知道，”小草低下头小声回答，“我娘说，这里的孩子只有娘，没有爹。”
  这样啊，无明的动作顿了顿，他应该想到的，在这块法外之地，谁还会守着那些三纲五常，人情伦理。
  无明觉得自己真是变得冷漠了，以前的他看到这种事情应该会看不下去会想要点化他们的，然而此刻他竟觉得这世间这种事情的存在好像也没什么违和感，他好像只是，不那么在乎了。
  无明给小草盛了半碗粥，“给你，小心……”烫……
  无明话还没说完，小草接了碗就急急往嘴里倒，然后被烫也被呛到，“咳咳咳……”她不停地咳嗽，却也不敢松开手，紧紧端着碗生怕洒了一分。
  无明赶紧舀了一碗冷水让她喝下，脏兮兮的脸仍然可以看出被烫红的痕迹。
  “你怎么样？”无明问。
  “没事……这个真香……真好喝……这是什么啊？”小草贪恋地舔舔嘴。
  无明再一次愣住，这不就是米吗？这是得饿到什么程度，都顾不上烫了只惦念着吃？
  “你没吃过这个吗？”无明问。
  “没有，”小草摇摇脑袋，“我只吃过果子和肉。”
  “这是粥，米熬成的粥，在外面的人都会吃这个，要吹凉了吃，不然就会烫到。”无明温和道。
  小草听话，吹了吹碗边缘，再轻轻吸了一口，满满的米香盈满口腔，股股温热顺着食管流进胃里，她满足地咪了咪眼睛，再把嘴唇上残留的米汤一一舔干净。
  “外面有很多这样好吃的东西吗？”
  无明觉得有些心酸，“对，有很多很多。”
  “那是不是外面的人都不用担心饿肚子？”小草一脸向往地问。
  无明噎住，顿了顿，“不是，外面……也有很多人吃不上饭，每天饿肚子……”
  而他站在那高高的山顶俯视众生，对犯了业障却衣食优渥的人说经讲道，现在看来，那些一点即通的道理其实不过就是一种说辞，是他们想听的答语。那些业障，他们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不远千里前来，听他诵念，求一份心安。
  小草眼里的光暗淡下去，她本来以为，外面的世界会比这里好，所以想努力活下去，等有一天长大了，带上娘亲离开这里。
  “我可以，把这半碗粥带回去吗？”小草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是才吃了两口，为什么不吃完要带回去吃？
  见无明没回答，小草以为无明不愿意给她，急急解释道：“我们最近都没有吃的，一直在挨饿，娘亲也是，大哥生气还在打娘亲，我想把吃的带回去，娘亲就，就不用挨打了……”小草说着眼里泛起了泪花。
  “好，你带回去吧。”
  “真的吗！谢谢你，哥哥真是个好人！”小草喜极而泣道，认认真真道了谢，鞠了一躬才捧着碗往回走，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
  果然喝了两口粥，肚子填了底有了力气，小草走路都稳了些。
  “娘！我找到吃的了！”小草跨进房门叫道。
  然而碗还没递到女人手上，就被门口一干饿得眼睛发红的众人抢了去。
  “这是粥吗？多少年没见到粥了！”
  “放手！你给我放手！”
  “滚开，老子抢到的！”
  “我也要，让我喝一口……”
  小草被推攘着摔倒在地上，浑身青紫的女人赶紧过来把她扶起拉到一边，护在怀里。
  为首的大哥也没管，就看着他们争抢，目光滴溜溜地在小草身上转。
  “草，这是哪儿来的？”大哥难得和颜悦色地对小草说句话，但在小草眼里却是十分惊悚。
  “是……是那边那个光头的哥哥那儿拿到的……”小草藏在她娘亲身后躲躲闪闪回答道。
  “哦，这样啊，草，过来让我抱抱你。”大哥向小草伸出手，脸上竟有一抹怪异的慈爱。
  小草瑟缩着，不肯过去。
  大哥的脸一黑，站起来走几步，手一捞就把小草拎到了怀里就地坐下，另一只手抚着小草的头顶。
  小草大气都不敢出，只是觉得头皮一阵一阵疼。
  “草，大哥平时对你好不好？”大哥笑嘻嘻地问。
  小草疼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不敢立刻回答，悄悄瞥了眼她娘亲，看她一脸焦急，做着嘴型“好”。
  小草忍住抽泣声，嗫嚅道：“大哥……对我……对我很……好……”
  “真是大哥的小宝贝！”大哥笑得愈发深沉，揉了两把小草稀疏的头发后把手松开，看小草如受惊的鸟一样飞回她娘亲怀里，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