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结束，曲霸退出。执勤弟子又报，无尽藏阁的闻先生与烟老来了。
  齐掌院却不急召，盘坐蒲团，沉思良久，才吩咐道：“请他们进来。”
  李心湖一众小弟子难耐好奇，趴在墙缝偷窥。
  闻先生与烟老进厅，见掌院大人正闭目打坐，各自寻个蒲团，也于一侧打坐。
  大厅静得仿佛能听到琼脂灯燃烧的声音。
  “我心有疑问，闻知能否为我解惑?”齐掌院问。
  “不能，拿出来聊聊或许可以。”闻知笑道。
  齐掌院含笑，问：“不知七星派为何而来?”
  闻知反问：“不是为九重楼?”
  “就算传说属实，九重楼可令人长生，为一人长生而死成千上万，谁愿为之赴死?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闻知又问：“那是人皇的魂血传承?”
  “传言而已，未经证实，怎值得与学宫一战?”
  闻知想了想，笑言：“难不成我阁中收藏十几个版本的《神皇秘卷》，被当成真家伙了?”
  齐掌院没绷住，睁开眼笑道：“加在一起，或者有可能。”
  这句自然是笑话。笑过之后，齐掌院又问：“依你的意思，魂血传承或《神皇秘卷》都有引起纷争的份量?”
  闻先生却道：“依我的意思，纷争源于贪婪的可能性更大。或者贪婪恐惧皆有，学宫过于强大，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威胁。”
  齐掌院默然不语，厅中又复宁静。
  后厅的弟子们听了半日，都半明不白，心中疑惑好奇，偏偏又记挂着掌院大人的嘱咐不得做声，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心里直跟猫挠了一般。
  李心湖心情最是复杂，来时路上还忧心妈妈修行太快。方才听说“九重楼”妖树，心中又生一疑。魂血传承之疑，虽未明言，出自掌院大人之口，不太可能只是捕风捉影。李心湖不由得又想起那次与妈妈的谈话，难道自己所疑意是真的?如果这样，妈妈这么急着修行，就更加说得通了······
  大厅内沉默良久，闻知忽然问了个冷酷的问题：“就算学宫覆灭，学宫弟子死尽，又怎能与风雷峡之变相比，小小七星派，何至于令你这般忧心?”
  齐掌院与烟老同是睁眼，齐掌院目如冷电，盯了闻知一眼，却又黯然无言。
  烟老坐得不舒服，挪到厅边大柱旁靠着，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你这是爱上这红尘迷障了。”
  齐掌院苦笑一声，低沉说道：“风雷涌动，下雨的怎会只有祈云山下?七星派与学宫争斗一起，其他门派怎会袖手旁观?不论贪婪还是恐惧，勾动的都是天下人心。相比起来，七星派又算得了什么?”
  闻知终于动容，惊疑望向齐掌院，再转向烟老。
  烟老正往烟锅里装烟丝，咳嗽两声，浑浊的又目瞟一眼后厅，好似能透过隔墙看到小子们正趴墙偷听一样。烟老含糊笑道：“齐宽怎会惧外，这是在忧内。云下学宫不是苍狼铁骑，战士可以令行禁止马革裹尸，学宫子弟行不行?如果行，经历过三十年前风雷峡之围的人，三十年后还能承受得起再来一回?”
  风雷峡之围李心湖知道。三十年前，白岚所向无敌的十万苍狼军，被围于风雷峡，死伤超过八成，实是百年未有的惨烈战事。当时的苍狼军团军团长，白岚国翼王，柱国大将军，便是现在的掌院大人。如此惨事，再被提起无异于伤口撒盐。
  齐掌院被说中心事，望向烟老的眼神有些复杂，沉声说道：“所以更不能让学宫陷入困局。一转眼，我也老了。”
  “小齐啊。”烟老轻唤一声，才道：“战士可以慷慨赴死，修士为何不可以?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没有坚韧不拔的意志，还能奢谈修行求道?至于他们是否遵从你，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不能替他们做决定，你没有替他们做决定，你没有权力也就没有责任。如果孩子们给你这份荣耀，那也是他们的选择。你不辜负他们也就是了。”
  这些充满力量的话，烟老说起来语气却十分平静。李心湖能听懂一些，大意是说学宫弟子也可以慷慨赴死。后面几句外派弟子可能完全不能理解，但学宫弟子很容易懂。学宫的规矩，掌院大人都没有权力命令弟子行事，但弟子们可以自己选择听不听令。弟子们选择听令行事，掌院大人再考虑不要辜负信任不迟。直白说，就是劝掌院大人不要硬把压力和责任往肩上扛。
  齐掌院望着烟老不说话。烟老点燃烟，呵呵笑道：“还记得孙不巧经常说的那句话吗?”
  “学宫是我家，学宫不是我家的。”齐掌院与闻知异口同声，说完，俱都笑了。
  后厅的弟子们感受到前厅轻松的气氛，直觉掌院大人心中郁结已消，只是仍不能明悟，掌院大掌召大伙至此到底何意。
  未久，齐掌院送走烟老与闻先生，转进后厅来。
  掌院大人未言先笑，再问：“听了许久，都有何感悟?”
  掌院大人几番对谈，先是评估七星派实力，再是探询各院对于风雨将临的态度，后面再在表达自己的疑虑隐忧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李心湖能想到的不外如是，至于掌院大人是否别有深意，就不得而知了。
  弟子们各说一通，与李心湖所想也都相去不远。
  对与掌院大人的疑虑，莫问道最是不以为然，说道：“七星派敢来挑事，打回去不就是了，有啥好纠结的！”
  齐掌院笑呵呵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按莫问道说的办了。”跟着面孔一板，严肃问道：“你哥哥最近有没有信回来，你转告他，大门上的‘学’字快些给我赔回来，别以为你老子将‘子’改成‘之’就能糊弄过去。”
  这事一提起，满屋子人都笑了。几年前，莫藏锋偷撬了学宫大门上的金字，“云下学宫”变成“云下子宫”。莫藏锋跑路后，他老子莫锋起没有代子背锅的觉悟，毫无诚意地将“子”字重铸成“之”，于是这些年，学宫门头上一直都是“云下之宫”。
  掌院大人心情不差，吩咐勤杂弟子煮茶送来，盘坐众弟子之间，请大家吃茶陪大家随意闲话，弟子们很快便没了刚进屋时的拘谨。
  “难得这么多人，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大伙正开心，掌院大人忽然说。
  等大家伙都安静下来，掌院大人才慢声道：“故事不复杂，说的是一对小姐弟，生于富贵人家，不懂稼穑之事。有仆人为讨小主子欢喜，送给两人一包甜瓜种子。小姐弟得了种子，都很开心，于是分开种植，决心比一比收获。”
  “姐姐从小勤劳细心，抓虫除草施肥打棚架，照顾甜瓜无微不至。弟弟骄傲自负，以为天下事都如爹爹所教同理，扛得住风雨才能成大才。瓜苗种下之后，浇水施肥倒也不少，除此之外一概不管不顾。”
  莫问道哈哈一笑，插嘴道：“怎么天下的爹爹都是这副鸟样?”
  自然惹来屋里一群白眼。齐掌院微微一笑，继续说：“眼见着姐姐的甜瓜长势喜人，弟弟心中便有些后悔，却又不肯服输，于是干脆狠下心，将瓜藤上的歪瓜尽数摘了，只留下两个长势最好的。后来，姐姐果然收获了很多甜瓜，弟弟也幸运，留下的两个瓜都长得很好，比姐姐收获的最大的还要大上一圈。”
  “姐姐收成好，自然很得意。弟弟不服气，于是切了个瓜，在姐姐面前吃，说不仅自己的瓜大，而且格外甜。姐姐见了，想拿瓜跟弟弟换。弟弟不肯，姐姐愿意拿出一半收成换弟弟一个瓜，弟弟还是不肯。”
  掌院大人停了一停，莫问道又插话：“要么是瓜不甜，要不就是弟弟太小气。”
  掌院大人怔怔望着莫问道，忽然笑了：“是呀，你也是做弟弟的，你懂。瓜看着很大，却真的不甜。弟弟不能说，说出来就输了。也不能换，换了就被发现了。还有两点很要命，弟弟想起没打理好瓜棚，还摘掉那么多歪瓜，很是后悔心痛。另外弟弟也想尝尝姐姐的瓜，却终究开不了口。”
  掌院大人端杯喝茶，弟子们知道掌院大人不至于无缘无故说这么个故事，都陷入了沉思。
  “很晚了，都回去休息吧。”掌院大人开口说道。
  “就这样完了?”莫问道问。
  “瓜的部分完了，再后面的，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们听。”齐掌院承诺。
  “哦。”莫问道应了声，随大伙起身，却随口问道：“那这一回，你想当姐姐还是弟弟?”
  李心湖听了，心中一乐，莫问道领会得不比自己浅，问了自己想问。
  莫问道又说：“我可先告诉你，反正我是不肯意当瓜的，是不是?”
  后面一句是问屋里众弟子，屋中尽是学宫精英，哪能不解其意，个个含笑。
  掌院大人乐呵呵应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不瓜。咱们不做瓜，也不做舵手，也不做宝剑，咱们做人家的风雨，做磨刀剑的磨刀石。云下学宫是教学之地，来学艺的咱们传道，来生事的咱们教他们做人。”
  一屋弟子听了，都畅怀大笑。
  一众人鱼贯出屋，执勤弟子进来抬了云馨岚出去。李心湖想私下问问魂血传承之事，磨蹭留在最后。眼见众人去尽，李心湖正想回头进屋，却被秦长老抢先进了。
  李心湖在门外立着，听见秦长老回报：“尾随弟子传讯，七星派正全速东去，五日内撤出白岚不成问题。”
  齐掌院说：“我们需要七星派的情报，越详尽越好。”
  “最多三五天，朱阳组会有新讯息传来。”秦长老说道。
  “我指的是秦家的情报。秦家与七星派是世仇，又同在朱阳，从秦家弄点七星派的情报，不为难你吧?”齐掌院道。
  秦长老想了想，说道：“我尽量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