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炎凉谁知晓？唯有衰老无用时。
  生钱安葬父亲并在家守孝五七三十五日后，那不羁的灵魂又蠢蠢欲动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牵挂，母亲去世时，家人无法与他联系，他不知自己在哪里游荡，不知母亲去世前是在诅咒他还是在念叨他。父亲毕竟是通灵的人，昭示三狗子在父亲大限时回到他的身边。生钱本来就是随心所欲的人，现在生他养他的这两个人都离开了他，他就更加无牵无挂了。漫无目的地行走，心随脚步的行走，随意选择车辆和路线都是非常惬意的。不知不觉中，生钱来到了火车站。琳琅满目的电子显示屏上闪烁着各车次出发的时间，到达地点。最近的出发时间是发往北京的列车，生钱随人流进去了，检票时说自己来不及买票，能不能补票，如果不行，我就不去了。检票的工作人员说，你上车去补票吧，现在来不及到窗口买了。就这样，他坐上了北上的列车。
  补票时列车员问，你买什么票？
  买车票啊！生钱说道，在车上还能买什么票？
  谁不知道你买车票？车票里有坐票、硬卧、软卧、高级软卧，你要买什么票？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硬卧票已经卖完了，软卧也被抢了，只剩下高级软卧了。生钱买下了一张高级软卧的票，问道，高级软卧有什么好？
  一个人睡个包间呗！过去只有高官的领导才能住呢！列车员说，舒舒服服，安安静静睡睡就到了。
  一个人多没有意思啊，能不能与你们哪位换个位置？生钱拿着票问道。
  多那么多钱，我们哪里换得起？大家嘟嘟啷啷。
  不加钱，只换位置。这段时间一个人在屋里都快憋疯了，让我多看看人，多看看风景。生钱说着，把票举了起来。
  几个年轻人抢了上来，一个老年人说，我这一辈子还不知道有高级软卧呢！生钱把票递给老人，接过他的硬卧票寻找硬卧铺位去了。
  生钱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赵委家楼下。门禁系统成了聋子的耳朵，阿姨拉着一个购物小车一步一坎正在楼梯上艰难地挪动着，头发花白，身体有些佝偻。
  阿姨，我来帮您提！生钱抢上前去，接过购物小车，提在手里。
  阿姨怔怔地望着生钱，咧着嘴你是••••••
  我是生钱！
  生钱？阿姨还是摇了摇头，年纪大了，记不起来了！
  生钱心头一阵悲凉，阿姨那么精明的人，几年不见，竟是如此模样了。
  阿姨在二楼门口就掏出钥匙，打不开门，望了望楼道上的2，才知道还没有到三楼。不好意思地朝生钱苦笑了一下；到了三楼，摸摸索索到处找钥匙，上衣口袋，下衣口袋摸了个遍，没有找到，伸手拿购物车时，手里的钥匙碰响了车柄，才知道钥匙就在手里。
  开门后，生钱尾随阿姨走进屋里。赵委坐着轮椅迎了出来，看到生钱，是哪阵风把你这小子吹来了？赵委由衷地高兴起来：你追雨烟的魂魄追到西天去了？
  您这是怎么啦？生钱问赵委，您身体一向不是挺好的么？
  我呀年轻的时候跑多了，地球上的国家我跑了一大半，老天爷说，老赵啊，我要把你囚在家里好好看家吧！这样我每天二十四小时，家看着我，我看着家！
  赵委认真地端详生钱，老眼模糊起来，弄得生钱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了，您不认识我啦？
  你是我被困在家里后见到的除老婆以外唯一的人，我现在是隔天绝地，遗世而独立的人了！赵委的声音有些发颤。
  生钱心里难受起来，那些年他们年富力强，这个、那个为他们服务那么周到。找他办事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候家里坐满了人，还有在门外候着的。前几年来的时候，看到有那么多人为他们服务，自己来了也插不上手，以后一些年就没有来了。现在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没有人帮助了！自己这些年也忽略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衰老竟如滚石下山，越滚越快，各种老年病对人的攻击是如此凌厉！
  生钱放好东西后，准备收拾屋子，里面实在是太凌乱了。
  你不要乱动！你动了，老伴就什么也找不到了！赵委说，你看，我这每天都要贴纸条，哪些东西放在哪里，像那些小卖部盘存一样，过几天就把家里的东西盘一遍，老伴每天把那些纸条看无数遍。
  您的儿子媳妇还是不想回国？生钱担心他们这样的晚年生活。
  别说那些修正主义的苗子了，说国内雾霾太严重，要我们到他们那里去住。我说，我们这些共产党人就是要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我才不到你们那里去呢！
  生钱挽起袖子，在厨房洗菜做饭，做卫生，忙乎起来。阿姨高兴地像一个小孩笑了起来，你是生钱！忙着叫老赵，我认出来了，他是生钱！我终于想起来了！
  生钱花了几天的时间跑遍了上上下下的养老院，公办养老院条件不太好，人很多，根本进不去。民营养老院硬件都不错，人也不太多，但都处于起步阶段，对服务质量感到心中没底，价格当然很高。他在民营养老院中挑了一家较好的，针对两位老人的情况，与他们进行了深入的交流，院方承诺可以进行订单式服务，只是费用要高一些，生钱说费用不是问题，但我要与老人们商量之后再确定。生钱把养老院所处的地理位置、设施情况、服务项目等相关资料收集起来，与赵委谈到养老院养老的问题。
  赵委把资料看了几遍，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地方是不错，又有大小电梯，上下进出都很方便，对于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但老伴到那里以后，基本上会完全丧失已有的记忆，对新的环境能不能产生新的记忆很难说，这关系到她能不能适应新的环境。
  其实目前有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在楼道安装一部电梯。我只要能够上下楼，我们生活自理还能维持一段时间。我有健全的脑袋，她有健全的四肢，还可以继续狼狈为奸。当然，一旦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就只能到养老院去了。显然，赵委对养老问题思考得非常深入了。
  那好！我来出钱装一部电梯。生钱心直口快。
  哼，你小子发财了？我以前跟你阿姨闲聊的时候说，生钱这小子不务正业，老了怎么办？你阿姨说，我们立个遗嘱，死后让他来继承这房产，他把这房子卖了，在外地养老一点问题也没有，反正儿子媳妇也不在乎。没想到，你还有能力来帮我装电梯！
  我还真的发财了!生钱一五一十地给赵委讲了他这些年的事情。
  你都土豪了，还来帮我烧火做饭？不过，这真的让我们放心了。赵委接着说，装电梯不是出钱那么简单，报批手续很复杂，况且，我们这楼层不高，大家觉得没有必要，难就难在这里！眼不瞎不知道天黑，腿不瘸不知道楼高，官员不下台不知道权重。过去一句话的事情现在办起来比登天还难。
  要不，给你们请一个保姆？总得有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啊！你们这样过日子，我放心不下呀！生钱担心地说。
  问题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目前的生活状态是我们延缓进一步衰老的最好办法，现在你阿姨每天必须出去买菜，她才找得回来，如果过几天去一趟，她就会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已经给她挂了一个牌子，你看，这姓名、住址、电话号码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丢失，应该会有人给我打电话。送回家，根据路程给予报酬。一旦放弃现在克服困难的过程，就会永远丧失克服困难的能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朝圣路。包括自己的奋斗，自己的健康、疾病、死亡都是任何人代替不了的，有些应该承受的痛苦就只能由自己承受。赵委显然对老年生活的困难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生钱在这里住的时间是历年来最长的。虽然没有动家里东西的摆放位置，但彻底地做了一次卫生，把厨房的油迹污垢清洗干净；把玻璃门窗全部清洗擦干；把窗帘等布料也进行清洗。把这些家务做完之后，约车把赵委与阿姨带到赵委想去的地方转转。
  2
  我要去视察一下霞光养老院！今天是养老院改建、扩建后开放申请的时间。赵委打着哈哈。
  生钱把他背下楼，放在车里坐好，让阿姨照护着他；他的双腿已经萎缩，完全不能站立，体重减轻了不少，背起来并不费劲。自己又上楼把他的轮椅搬下来放在后备厢里，以便在平地上推着他行走。
  开车的司机是个精明的小伙，看到赵委两条已经萎缩的腿与脚没有支点，担心车跑起来腿会晃动，就在后备厢拿出一个较大的纸盒相对固定地放在赵委的座椅下，把他的双腿放进去，然后把一个抱枕垫在他的脚下，把两个抱枕塞在两边。
  赵委与阿姨夸着这小伙体贴人，生钱佩服这小伙头脑灵活，办法多。
  车到霞光养老院附近，速度明显下降，走着走着就再也走不动了。生钱只好把轮椅搬下来，把赵委放在轮椅上坐好，推着他缓慢前行。
  当他们艰难地行进到养老院大门的时候，门卫已经把大门关上，把老人们全部拦在外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老人们越聚越多，银色浪潮已经汹涌澎湃。
  院方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对着人群喊话，里面申请的人数已经饱和，养老院容量有限，今天到场的人可能没有机会进去了，大家请回。我们将在我们的门户网站上开展预约申请。
  赵委面对这白发茫茫一片人海，感慨万千，回忆当时审批这个项目时，他对这里进行了实地考察。霞光养老院筹建办公室打出巨幅标语，欢迎领导莅临视察！考察过程中，筹建办公室详细汇报了他们的建设规划以及建好后运行的设想。当时，只是考虑到光寡孤独的人群，以为有几家这么大规模的养老院就够了，没有想到实行计划生育这么多年后，养老的模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对机构养老的需求是如此之大。即便是居家养老，也是空巢，老人与子孙在一起生活的少之又少，除非需要照看孩子，现在所有的老人与过去光寡孤独的老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实行计划生育时，只考虑节制生育，没有充分考虑节制生育后的社会养老问题，那时对养老机构虽然采取申报即批，不限制数量，不限制规模的宽松政策，但没有主动谋划，准确预测养老需求。现在养老的床位竟然是一床难求了，这应该是历史的欠账。自己当时年富力强，没有长后眼睛，没有想到后路，没有给领导做好参谋啊！民营养老机构虽然在逐步发展，但他们的服务价格，一般老百姓怎么承受得起？
  前几天，我进去看过了，那里面条件比较差，不适合您住，咱们还是看看民营的养老机构吧！生钱对赵委说。
  你是怎么进去的？没有开放的时候你还能进去？赵委疑惑地问道。
  没有开放的时候，我以看风水的名义，在门口观望，一个管事的人听说我是看风水的，带着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我还给了他们不少建议呢。生钱狡黠地笑了笑，现在大家挺信这些的。
  我不是要进去住才过来看的，我是想实地考察一下，反思当时的决策过程，反思为政的得失••••••当然现在反思也没有用了！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自己过去参与决策的时候，没有充分忧其民，造成了目前的局面；现在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面对这样老年化程度越来越高的社会，要让所有的老年人安度晚年，该有多难啊！每个难题都是世界性难题啊！赵委面对喧闹的人群，像是对生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生钱带着他们看了几家民营养老院，赵委好像还是没有动心，阿姨也是觉得自己家里住着好。回来的路上，生钱叫司机找一家干净卫生一点的餐馆吃饭。
  车在一家餐馆门前停好后，生钱去背赵委，小伙准备把轮椅搬下来，生钱嘟哝一句，这样的轮椅没有用，上下楼梯是负担。
  3
  席间，赵委好奇地问小伙，你的车开得不错，坡呀，坎呀处理得非常细致，几乎没有不适的感觉，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本来是在研究开发智能轮椅，所以对坡呀、坎呀这些异常地带特别敏感，通过动力、方向、速度等来进行控制，一般人感觉不到，您可能会在意一些。小伙子说。开车只是经常替我一个远房的哥哥挑土。
  说到智能轮椅，赵委兴趣来了，月球车在月球表面都能行走，为什么我们的轮椅连上下楼梯都做不到？我们的高科技应当运用于老百姓，而不能只是为了博取世界的眼球。
  这里面有个市场定位的问题，这种智能轮椅对技术、材料要求相当高，造价也相当高，造出来之后没有多少人买得起。没有市场的产品什么也不是，不能换取金钱的劳动一文不值。我们只有进一步改进技术，降低材料成本，但这需要投入大量资金而且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投资人都不愿意投资这样的项目，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了。过几天我就打算离开了，只有回到老家才能娶妻生子，现在只能认命了。小伙子黯然神伤。
  那你的研究呢？赵委问道，这么放弃多可惜啊！
  离开这里，创业就很难做下去了，因为新技术、新材料以及其他相应的条件，只有这里才有，但这里却没有我们生存的条件，再怎么努力也是无家可归。但成家是我父母对我的唯一要求，我曾经一直把成家的事情往后推，希望能够创造奇迹，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在这里过无房的生活，但这样的人一直没有出现，也不可能出现了。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作为独生子女，对父母的这个要求不能不满足吧。
  如果给你们投入资金，继续你们的研究，你愿意把这件事情做下去吗？生钱问道。
  愿意啊！这是我的梦想！只要有资金投入，实现这个梦想，打一辈子光棍也行啊！小伙子看着桌上几个人，摇摇头，可是资金也是一个梦想。
  老年人有着太多的需求，但满足这些需求，需要大量的资金。追求高额回报的资金自然是不会投入到这里面来的，老年人市场虽然有着巨大的需求量，但一旦价格过高，老年人就会抑制自己的需求。这些人都是从苦日子里走过来的，宁愿自己过得苦一点，也舍不得花大钱消费；甚至宁愿死亡，也不愿意花大价钱治病。自己的钱舍不得花，更不能让儿女为自己花钱，这就是我们这代可怜的老年人！现代社会的发展使得科技为改善老年人的生活，提高他们的生活品质提供了可能。智能轮椅解决腿部残疾的人出行的问题，智能监护系统，解决智障老年人丢失问题；智能眼镜利用声纳技术，解决盲人的行走问题，助听器解决老年人耳聋的问题，智能机器人解决老年人护理问题••••••人类一些高精尖的技术应当俯下身来，为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服务。不在檐下不知屋漏，现在要是回去工作的话，一定会把养老问题作为头等大事来抓。政府主导，并充分发挥民间团体、慈善组织、宗教机构等各社会方面的作用，合力应对老年化社会的各种困难。赵委退休后，就再没有进过会议室，但有几个年轻人在场，连餐桌也成为他的讲坛了，他长篇大论发表自己的滔滔宏论。
  生钱对小伙说，你看，赵委说得多好啊，你们搞科技的有这么大能耐，就放心搞呗，钱的问题我帮你解决，需要多少就告诉我一个数吧！
  小伙愣住了。一个瘫痪的老人能有如此的见解，把情况分析得如此透彻，把他们要做的一个项目说得如此重要；一个好像远离红尘的人还说能够帮忙筹集到资金，今天难道真的遇上贵人了？看到他们点的家常菜，喝着一般的酒，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有钱人的样子，又有一些疑惑起来。
  他们把赵委和阿姨送到家里以后，生钱就与小伙下楼，一起到银行转账。生钱问小伙，究竟需要多少钱？
  小伙看看生钱，嘴里嘟噜着试探地问，能不能先借几万元？他想如果有几万，他可以撑一段时间，把眼前的这道坎迈过去，然后去找天使投资人，他相信这个项目是有前途的。
  生钱找小伙要了银行卡号码，给他转了伍百万，对他说，这钱不要你还，但是你要将智能轮椅以大家可以承受的价格卖给需要它的人；如果钱不够，就找深圳洞天福地房地产公司，要他们给你汇钱过来。你如果有时间，还请你把两位老人带出去走走。
  小伙在银行的电脑上看到转给他的钱，把那个数字后面的零数了几次，惊讶地说，你给我这么多钱呀，我一定要把这个产品做出来，先给赵委送过去。两位老人的生活，我会照顾好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