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在山河破，城春草不生，举头望雾霾，唯有泪沾巾。
  雨燕曾经为了爱情放弃了事业，放弃了优越的工作环境与条件，放弃了这个城市。现在重新回到了它们中间，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
  雨燕回到母校时，就想去拜访校门外的文馨山与文馨湖，这些年只有在梦境里才能呈现出那湖光山色，绮丽风光。那里承载着她的青春岁月，有她怀春时的思念与憧憬；在那里，历史的风云在胸中激荡，激励她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追风逐浪。她喜欢坐在山头，遥望湖水，欣赏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那里的清风擦拭淤积在心头的恐惧、忧伤与痛苦，那里的朝霞鼓起她生命的风帆扬帆起航。那湖水映照的日月星辰，滋养着她的精神与气质。
  离开这里那这么多年了，她多么想带着一家人到那里去转转。杨柳还不能外出，永清一来到这里差不多很难在醒着的时候见到他。她只好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校外，去寻找梦中的文馨山、文馨湖。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它们了，以为是自己摸错了方向，问了问路人，路人瞥了她一眼，哪里还有什么文馨山、文馨湖？早被人家移山填湖了，那些高档楼盘就是在它们身上长出来的！路人指着远方那数不尽的高楼大厦，有些气愤地说着。
  雨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路人说的话。她继续寻找着，问一个教授模样的人，那人更气愤了，别提这事了，填湖的时候，我们去拦倒土车，挖山的时候，我们去拦那些铲车，那有什么用？肉体怎么能够与机械抗衡？良心怎么能够与金钱抗衡？说完，气呼呼地走开了！
  雨燕像失去亲人一样悲伤，她落寞地回家，消失的湖光山色又成为她心中的伤痛，她需要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她等待和寻找着这样的机会。
  历史研究所已经改为历史研究院，依然掩映在参天的古树之下，红色的砖墙上面铺盖的绿色琉璃瓦，已经经历了一个多世纪岁月的洗礼愈久弥新。校园里虽然捧着书本的人群被塞着耳机看着视频的人群取代，但那种文脉还在，那种氛围还在。只有这里，只有历史研究院能够唤醒她年轻时的记忆，只有这里能够找到归宿感。
  走进历史研究院却找不到熟悉的面孔，一打听，才知道老院长这一帮人早已退休；当时一些年富力强的人纷纷调离；现在在这里工作的年轻人基本上都是家里有路子，自己又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在这里过渡的人，因为这里的工作人员依然保留着编制还有职数。
  院里管人事的同志带着雨燕到各位领导的办公室转了一圈，算是正式报到了。
  年轻的院长召集全院会议，表示了对柳老师回院工作的欢迎，同时布置研究任务。围绕科学发展观这个主题，寻找它的历史脉络，挖掘它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每个人选择自己擅长的角度完成课题，时间最长不超过一个星期。
  多长时间？雨燕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一遍。
  一个星期！院长斩钉截铁。
  我的天啊！这么短的时间要完成这么重要的课题，这些人都是神仙吗？居然没有人提出异议。自己虽然是这里的老员工，但离开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接受任务，不便讨价还价。
  雨燕为了方便工作，把家安在学校的员工宿舍，由于大家都买了商品房，这里条件比较差，反倒没有什么人住，她就多要了两间。这样就放弃了永清他们单位分的福利房。幸好他们搬家过来时，就有预案，如果太忙，就把一个远房的妹妹请过来帮忙照顾杨柳，就算是请了一个保姆。雨燕在乡里、县里工作的时候，单位领导都有照顾，因为永清是那里的一把手，即使雨燕不上班，也会发给她工资，到这里就不一样了，永清这个水利厅副厅长，除非在水利系统安排可以照顾一下，在部办高校里谁会照顾她呢？
  第二天一上班，雨燕就钻进了学校图书馆，她凭多年以前的记忆，借了一大堆书，就赶到研究院，如饥似渴地钻研起来。按照她的工作路径，首先是收集史料，在此基础上深挖主体，理清思路，列出纲目，开始写作。收集史料可是最重要的第一步。
  年轻人们依然漫不经心、按部就班的工作，丝毫没有紧张的情绪，耳朵里永远塞着那流淌着美妙音乐的耳机。他们打开电脑，鼠标在他们手里像变魔术一样点击着这里，点击着那里，不一会儿一个课题就完成了。
  提前结题，去交差吧!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小伙子说，再不出发就晚了，驾车夜行不是很安全。他策划了一次自驾游，他是领队。
  这么早就交过去，那老家伙会给你挑一堆毛病！一个看来有点城府的年轻人说，交给嘻嘻吧，他这几天不把魔兽世界玩穿是不会去交差的。
  嘻嘻沉浸在他的魔兽世界里，领队小伙给嘻嘻说了两遍没有反应，他抽掉了嘻嘻电脑上的鼠标插头，嘻嘻愤怒地盯着他，领队小伙说，我们给你带好吃的，你到最后帮我们交差。嘻嘻终于明白怎么回事，点了点头，插上鼠标插头，又进入魔兽世界了。
  邻座的一个女孩在网上欣赏着衣服，一件又一件，有时凑过来问，柳老师，你说这件好看么？
  雨燕的情绪一落千丈。历史研究成为实用主义本身就没有尊重历史，现在只是为一个口号寻找历史注脚让她有些不爽，而这群年轻人以这样一种应付差事的态度对待历史研究这么神圣的事业，她认为是对这项事业的亵渎。这种大工作间的设置简直是太荒唐了，院长、副院长每人占据几间办公室改成的大办公室，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卧室，会客厅，连课题小组的组长都占据两间办公室改成的大办公室，把研究人员像养猪一样圈在一起，这样能够研究出成果吗？
  情绪归情绪，工作任务还是要完成的。雨燕回家时妹妹把晚饭已经做好，等着她和永清，她自己在照顾杨柳吃饭。雨燕没有等永清，匆匆吃完晚饭就来到办公室。
  办公室散发着浓烈的方便面的味道，嘻嘻鏖战在魔兽世界里。也有几个打扮得有些乡里乡气的男孩女孩，在那里翻着书或者翻着网页。
  雨燕以最快的速度浏览着书本，把有关联的地方折了起来，开始构思这个课题的主题、结构、行文••••••她打开电脑，建了一个新的文档，望着wps文字处理界面，脑子里一片空白。切题要准，挖掘要深，论点与论据要浑然一体，极具说服力。这些要求依稀都还能记住，可是，文思枯竭，她的才气好像已经被岁月，被家庭销蚀殆尽了。
  她不是一个能够被困难吓倒的人。她到打印室拿了一摞打印纸，因为现在都没有文稿纸了，连同那一堆书，一起搬回家，在那间书房里，挑灯夜战了。
  她放弃了在电脑上面直接打字。她习惯于在纸上用笔直接书写，过去那些让她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文章都是这样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
  这些年在乡里县里发展的过程中，永清工作中与那些要政绩，要排名，不顾未来，不顾环境，不择手段弄钱的那些人矛盾是那么尖锐，斗争是那么激烈。文馨山、文馨湖的消失也深深地刺痛了她。科学发展观的确是切中时弊，但真正坚持科学发展观是多么困难？现实的矛盾引发了她深入的思考，历史上那些明君圣主是那么深谋远虑，为人类持久的发展采取了那么多有效措施。这样一想，她的心里敞亮起来，思维活跃起来，除了需要引经据典之外，她把那些书本丢在一旁，竟然也是文思泉涌，滔滔不绝了：
  国在山河破，城春草不生。举头望雾霾，唯有泪沾巾！她以极为愤慨与悲伤的情绪开篇了。
  一个星期的日日夜夜里，她像一座上足了发条的钟，在她的这个书房里分秒不停工作着，终于完成了课题。当她把一摞用打印纸写的课题文稿交给院长的时候，院长惊讶了，居然是手写的三、四万字的文稿。
  姜还是老的辣!院长把所有那些完成的课题文稿浏览一遍，真正拿得出手的只有几篇文章，雨燕的文章无疑是最出色的。副院长吩咐几个人在网上搜索相关内容，他怀疑写这么有分量的文章，可能是抄袭的，要不，那作者的功底就是相当深厚了。搜索的结果是网上没有类似的文章，没有类似的观点与材料，完全是原创。于是安排几个打字能力特别强的年轻人帮柳老师把这摞文稿打印出来上报。
  也许是这个年代专注于研究的人太少了，也许是经过历练的雨燕对问题的思考更深入了，对问题的把握更精准了，对问题的剖析更透彻了，把问题解决得更全面、更完善了。总而言之，这个课题为历史研究院赢得了荣誉与地位。
  初战告捷的雨燕一下子仿佛回到了过去，仿佛找到了语惊四座，技压群芳的感觉。她想起过去一场场研讨会上，自己都毫无例外地成为最后的主角，那令人惊艳的美貌，那悦耳动听的声音，那犀利精辟的见解，为她营造了强大的气场。闪光灯持续不断的照着几乎耀花她的眼，幸好她的话语都像是来自心田的涓涓细流，不需要发言稿的提示，就能自然的流出。掌声是判断她与别人差别的温度计，精彩的论断、精辟的见解都能为她赢得掌声，这个最廉价的动作往往是最奢侈的享受，因为掌声为她持续的时间太长了，是别人的几倍，那声音太大了，制造的分贝震耳欲聋。她离开这个舞台时间太长了，要把耽误的这些年时间给抢回来。
  院里的领导给了她一间专门的办公室，也在为她的职称专门打报告，以她的资历应该是研究员的级别了，可是由于中断了研究工作，还是原来助理研究员，虽然她在历史研究领域享有很高的声誉，但那个论资排辈的年代，职称的级别是无法逾越的。
  雨燕给自己定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研究计划。结合这些年经济空前发展，道德却在沦丧的社会现实，深入挖掘人类历史中正确的财富观，大力收集这方面的史料，编成一系列通俗易懂的大众化读物，对这些从穷日子爬出来的人一个指引，一个教化，一个劝导，一个戒律，让人们能够正确行驶在财富的大道上。为富不仁比贫穷潦倒更可怕，用金钱支配一切的社会里，人们对金钱的疯狂追逐，会导致对社会伦理、社会秩序、社会行为准则的蔑视，极具破坏性。
  雨燕对工作的深度投入使杨柳的精神状态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过去能够在室内自由行走，现在基本上是放在什么地方就呆在什么地方，挪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了；吃东西也是爱吃不吃的，即使是喂给她吃，也只是吃几口就再不愿张嘴了。雨燕在家里的时候会好很多，如果雨燕像过去那样全心全意地帮助她康复，她也能够积极配合，这给她一个强烈的暗示，杨柳离不开她。
  雨燕非常纠结，在女儿与事业之间做艰难的抉择。她把自己家里的情况详细地给院领导报告了，也把自己的研究方向、规划与短期安排做了汇报，院领导对她确定的研究方向、规划以及短期安排都非常赞同，表示尽力支持她的研究工作。她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自己在家里办公，做好课题研究，完成工作任务，让远房的妹妹负责照料杨柳。
  雨燕回到家里办公后，杨柳的情绪比较稳定了，妹妹照顾她的时候也顺利多了。开始雨燕一心挂两头，总是有一只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对潜心从事研究工作有一些影响，专注度不高，但由于她太想研究那些问题了，慢慢地沉静下来，比较投入地开展工作了。
  人类历史的财富观是一个很大的命题，也是一个浩瀚的工程。各个时期史料都比较丰富，但各个时期所面临是情况也不尽相同。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不一样，敬天地、畏鬼神，人类不敢也还没有能力对自然界构成威胁。侧重于义利观来阐述财富观，这些观念传播比较深远，做得不好就会落入窠臼，白费功夫。只有以更加广阔的视野从历史、文学、艺术以及当时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来收集这方面史料，深度挖掘这些题材，从全新的角度去展示远古时期以来人们的价值观、财富观，这种研究才有价值。
  雨燕的研究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从收集到的史料来看，更加清晰地印证了她的想法。过去人们并没有把追求财富本身作为人类生存的终极目标，而是通过财富积累创造的条件来提升自身的生活品质，进而得到更多的身心自由，拓展更大的发展空间。在追求物质财富的同时，更注重精神财富的创造。在浩瀚的历史星空中，只有伟大的思想、文学艺术、科学技术以及一切人类的智慧成果才能发出永恒的光芒，照耀人们前行的路，使整个人类获得进步。反观我们现在的发展，以追求财富为目标，以牺牲人类的生存环境为代价，摒弃普世价值观，突破传统的道德底线，把拜金主义推向极致。资本瞪大贪婪的双眼，舞动掏天掘地的魔爪，疯狂地炒作土地、矿山、股票、邮票、债券，目的就是攫取大量财富；大肆收集过去的钱币、古玩、字画，不是为了收藏，不是需要欣赏，只是为了谋取暴利；疯狂地购买红木家具、普洱茶叶、高档名酒，甚至生姜、大蒜，不是为了消费，只是为了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居然把人类生存最基本的条件----房屋也作为投资标的物，大肆购买，大肆囤积，大量空置，不断推升价格，让赤贫者，让年轻人，让低收入家庭，让社会底层的人，让那些流血、流汗的劳动者在经济上失望、绝望；炒作房屋的暴利使科研人员、专业技术人员、文学艺术工作者、管理人员以及从事实业的企业家这些社会的精英人物感到自己的工作没有意义，在经济上不如买一套房赚得多；人们为了金钱，可以出卖灵魂，出卖肉体，甚至出卖自己身体的器官！这个社会是何等的畸形！是何等的荒唐！我们有谁还在居住盛唐时期建造的房屋？谁还在使用盛唐时期铸造的钱币？那些都变成了历史的尘土，然而，盛唐留给我们的思想、文学艺术、科技发明创造，愈久弥新，那才是人类伟大的遗产。我们口口声声要实现伟大的民族复兴，我们也身处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如果都这样急功近利，目光短浅，我们怎么能够塑造出能够反映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如果没有伟大的思想、没有经典的传世的文学艺术、没有改变人类生活的科学技术，我们的后代在历史的星空中找不到我们存在过的痕迹，那是何等的悲哀？在我们离世的时候，只能遗憾地说，我们有负于这个时代！
  《古今之问，我们活着就是为了金钱吗？》雨燕的序言非常简洁，直截了当，以传统的比兴开篇：
  猛虎雄狮，这些食物链顶端的动物，在一群羊中只猎取其中较弱的羊作为自己的食物，吃饱即可，并不滥杀无辜，其余时间，只是悠闲地享受着它生命中美好的时光。古树千年，也只需要沐浴它树冠所及的阳光雨露，脚下那片泥土自然供给的营养。漫长的岁月里赏日出日落，月缺月圆，听清风絮语，鸟语呢喃，冷对天地间急风暴雨，雷鸣电闪；笑看人世间朝代更替，盛衰兴亡。人类，万物之灵长，智慧超群。身不过七尺，寿不过百年。日食不过一升，夜眠不过七尺之榻。为什么搜天刮地，积万世之财富？巧取豪夺，置天道于不顾，置人道于沦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