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外很热闹，信民们在热火朝天地重建神庙。房间内很安静，只有女孩的声音在幽幽地响起。
  “塞纳城的街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所有人都很害怕，好多人在大哭，更多人在祈祷。”
  “我们等了很久，又饿又累。终于有一只魔兽走了过来。这只魔兽长得像是狼，又像是狐，还有些像是狗。别的魔兽都是四脚着地，但这只魔兽不一样，它像人一样直立行走，它还穿着精美的衣服，甚至带着漂亮的首饰。它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六七个人类。这些弃民有男有女，弯着腰，低着头跟在它身上，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
  “这只魔兽走到我们面前，用非常标准的大陆通用语，对我们说，它是纳里老爷，以后就是我们塞纳城所有奴隶的奴隶主。它叫我们回自己的家，然后每个街区选出一个管理者，由这个人来负责管理我们。”
  “我回到家，吃了点东西，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一个弃民敲着锣，把大家召集了起来，问我们，谁愿意管理这个街区。没人动。谁都不想做弃民，弃民死后，灵魂必进地狱，承受地狱火无穷无尽的焚烧，没谁想这样。”
  “那个弃民也不生气，他呵呵一笑，从四百多人中选出了十人。而我，是其中的一个。”
  说到这，艾尔玛痛苦地摇了摇头：“那一天，可能是我的祈祷不够虔诚，幸运女神没有眷顾我。她转身离去，不顾我苦苦的哀求。”
  “我排在第五，排第一的是李大叔，当那弃民要他选择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然后，赤血虎吃掉了他。一口就咬断了他半边身子，十几口后，他就没了。排第二的是喀沙特姐姐，她吓得大哭，哭了好久后，也拒绝了，然后也被吃掉了。就这样，我前面四个人都被吃掉了，轮到我了。”
  艾尔玛哭道：“我当时非常非常的害怕，我对女神的信仰从来没有动摇过。可是，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吃掉，我真的好怕好怕。”
  她擦了眼泪，大声说道：“可我拒绝了。真的，我拒绝了。那个弃民叹了口气，说，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他一挥手，一只金线豹走了过来，张开了嘴。”
  “我闭上眼睛等死。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说道，等等，我来，我愿意为魔兽服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吃惊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原来斯特朗也在。”
  “斯特朗住在我家斜对面，从很小的时候，小到我还完全不懂事的那时起，他就对我说，他要追求我，让我当他的妻子。从小到大，他都一直对我极好，甚至比我的父母还要好。可我不想嫁人，我想当一个神职者。所以我没有接受他。但我心里早就有了决定，如果不能当一个神职者，我就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
  “听到斯特朗的话，我吓坏了，我哭着说，你疯了？斯特朗走到我面前，大声说，就算堕落进地狱，承受无止尽的痛苦。为了我，他也愿意。只要我活着，他什么都愿意。”
  “就这样，斯特朗成了一个弃民。他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坠入了黑暗之中。”
  说到这，艾尔玛泣不成声。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还是一个老掉牙，掉的牙齿全没了的爱情故事。在步轻歌看来，这个故事老套至极、无聊至极，实在是让自己连点下关注的意思都没有。
  作为一个网文的中度中毒患者，步轻歌看过太多的爱情。一说爱情，女频里，那是以一万年为基本时间单位，以三生三世为基本轮回单位。男频里，那是以神器圣器为基本求爱手段，以粉碎三界为基本表白手段。而这里，只是说了一句“就算堕落进地狱，承受无止尽的痛苦，为了你，我也愿意”。
  瞧瞧，这多简单、多无聊。
  可，这份简单的爱情，深深地惊艳了步轻歌。
  因为，这不是在网文里，这不是在游戏里，这是在现实里，一个少年，为一个少女，付出了一切。
  他做了，他才说了，他确实做到了。
  步轻歌看向房间里的众美女。
  身为神职者，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极力压抑着自己身上的人性。为此，她们拒绝了爱情，不屑，或者假装不屑那种“低级的欲望”。可在这一刻，她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几分感动，还有，几分遐思。
  爱情，终究是女人最本能的渴求。纵是神力，也不能将这种本能彻底磨灭。
  好一会儿后，一位神卫说道：“艾尔玛，就算那个斯特朗是为了你，才选择了堕落。但事实是，他已经堕落了。堕落者必须接受惩罚，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而堕落。”
  艾尔玛大声说道：“可斯特朗没有做坏事啊。没错，他是放弃了信仰，但是，他没有放弃善良！”
  她这话一说，房间里的人都大皱眉头，明显不信。
  步轻歌却说：“我信。”
  “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各位都坚信，弃民一定是邪恶的，一定是罪恶的？魔兽对弃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要能提供足够的肉食就行。弃民每天要做的事，其实跟在座的各位每天做的事，本质上都一样，那就是，完成指派的任务。”
  “既然是完成任务，采用暴力的手段，是一种方式。采用温和的手段，也是一种方式。从管理学的角度上讲，哦，这个词各位不要在意，温和的方式比暴力的方式，效率要高得多。既然如此，弃民为什么不能选择做一个好人？”
  “正是这样。”艾尔玛激动地说：“这几个月，斯特朗没有伤害过谁。他只是告诉大家，如果不能完成任务，我们中一定会有人因此会去死。如果不想死的人是自己，那从现在开始，大家就一起努力。斯特朗把我们分成很多个组，每个组各有职责，轮流工作，轮流休息。在他的安排下，每次我们的任务都能完成。”
  “真的，斯特朗是个好人。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忙、付出最多的一个。他不但没伤害人，还帮了不少的人。正是有他在，这几个月，我们长尾街没有死去一个人。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塞纳城没有第二个街区能做到。”
  “各位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长尾街的每个信民都可以作证。”
  房间里，议论声四起。
  一名主教大声说道：“我不信。我见过的弃民身上都沾满了罪恶，每个都该死。黑暗就是个大染缸，一旦掉进去，谁都避免不了被污染。”
  步轻歌点头说道：“我也相信，绝大多数的弃民该上绞刑架。可大家想想，为什么会这样？”
  “魔兽与人类是死敌，弃民选择了站在魔兽那边，本就成了信民心中的敌人。再加上我们一直宣称，弃民是邪恶的、是罪恶的，弃民死后将永远承受地狱火的焚烧。这种宣传很成功，信民们都信了，都不想当弃民，但是，”
  步轻歌双手撑在桌子上，一字一顿地说：“既然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都相信，弃民是邪恶的。那么，有几个弃民还能坚持心中的善良？既然死后注定要承受无尽的苦楚，那为什么不在活着的时候，去放肆地追求快乐？”
  他这话一说，有些人听了浑身一震，心有所悟。可也有些人听了，脸上浮现出了恼怒之色。
  一个脾气火爆的神卫拍桌而起，大声说道：“神使大人，你是神灵的化身，你的一言一行必须遵从教义。但是现在，你在为弃民说话，这明显违背了教义。神使大人，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神卫长勃然大怒，按剑而起：“混帐！神使大人没有直接颁发神旨，而是将大家召集起来讨论，这本身就代表了对教义的尊重。倒是你，直接呵斥神使大人，该当何罪？”
  那名神卫梗着脖子说道：“我冒犯神使，自当受罚，我认。但是，神使大人为那些罪民申辩，我不服！”
  神卫长怒极：“好，很好，从今天起，你不再是神卫，并且禁闭三个月。”
  那名神卫二话不说，撕去肩膀上绣有金色长剑的绣章，转身就走。
  步轻歌见了，只能苦笑。
  他在心里感叹道：我好像还没说什么，反应就这般激烈。果然，狂信徒即是最简单的，也是最麻烦的。说最简单，只要她们觉得，自己的言行符合教义，自己便是叫她们去死，她们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说最麻烦，只要她们觉得，自己的言行不符合教义，呵呵，她们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你？
  女神的化身，女神行走在人界的代言人，终究不是女神，不能代表最终的裁决！
  见好些人脸上露出不忿之色，步轻歌急忙说道：“等等！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禁闭三个月就免了。希望你多斩杀魔兽，早点回到神卫的位阶上。”
  那名神卫深施一礼，说：“多谢大人。”
  也有人支持步轻歌。一个主教起身说道：“神教的教义，来自于神典。神典是教义的根本。弃民是背信者，神典第一卷第七章第五段说，背信者有罪，当罚！但神典只说，背信者有罪，没说是死罪。神典第一卷第九章第三段说，只要心存善念，罪人可得宽恕！换句话说……”
  他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话音未落，另一个主教站了出来：“不对。神典之下，神教三书，《福音书》第三卷说，背弃了神光，坠入了黑暗中的愚民，灵魂永不得升入神国，永入地狱。第四卷说，我们应宽恕以下七种人，这七种人是……，这里面，可没有背信者。”
  房间里立时喧哗了起来。各人争辩不休，一时吵得，房顶都似要被掀开。
  步轻歌看着满屋子的“五百只鸭子”，真心觉得自己，心好累，很想哭。